韩女的天劫是她这天生的异乎寻常的能力,令她幼年漂泊流离,无一日展颜,地劫便是这残酷的火刑,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度完身为凡人的最后一段岁月。
可她的人劫,为什么会是自己?韩女已经成魔,纵然她渡过人劫,难道会蜕变为源生天神吗?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阿楚足足五日后才上山回到木屋探望她的姐姐,谭音早就见到她战战兢兢上山的身影,她穿着新裁的绫罗裙子,耳边簪了一朵白色小花,与往日满身补丁的瑟缩模样大不相同,她脸上的神情很古怪,又害怕,又担心,又恐惧,还有着茫然。
她扶在破旧的窗边,像是不敢进去,只透过缝隙悄悄朝里面看,大约看到的景象并不怎么让人愉快,她发出短促的尖叫,连连后退,踢歪了窗下的木桶,发出好大的声响。
阿楚捂着嘴,转身想跑,屋里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阿楚……是不是阿楚?”
阿楚踯躅了很久,最终咬牙推开木门,慢慢走进去。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漆黑又泛红的可怖的人,一股腐臭与血腥的气息,中人欲呕。阿楚在门边徘徊,低低叫了一声:“姐……”
由于烧伤,韩女说话声音全变了,气息微弱短促,可她应当是在笑,放心的笑:“你……去哪里了?现在是回家了吗?”
阿楚脸色微变,眼眶猛然红了,半晌,哽咽道:“我、我回来了……姐,我错了……我错了……你怎么样?痛不痛?”
韩女轻轻地说:“别怕,一点也不痛。阿楚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阿楚极慢极慢地靠近那张可怕的床铺,韩女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柔声道:“我眼睛有些不好使了,看不大清,再近些。”
阿楚踯躅着不愿再向前走,韩女像是醒悟了什么,笑道:“我的样子很吓人吧?吓到你了……阿楚,这些天,你在哪里?”
阿楚忽然泪如泉涌,大哭起来,扑到床边,不顾床褥的血腥肮脏,凄然道:“姐!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错!”
韩女柔声安抚了一阵,却听她又道:“我……这些天在安平哥那里,姐……对不起,我嫁给他了……”
韩女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早想到这个结果,她低声道:“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没关系了。阿楚,把针线替我拿来。”
阿楚抹着眼泪,全然不解:“你都这样了……还是别动了,歇歇吧……”
“没事,替我拿来。”
阿楚只得将针线奁端来放在她手边,韩女漆黑焦烂的手好不容易摸起一根绣花针,线却怎么也穿不过去,还是阿楚帮她穿的。
“我只怕活不过几日。”韩女低声道,“你别哭,咱们家穷,我给不起好嫁妆,替你绣一幅最好看的图,拿去压箱底,等过去几年,说不定还能卖些银子……”
阿楚哭得哽咽难言。
“给你绣个漂亮的大房子……要是房子也能变成真的该有多好。”韩女微微一笑,第一针扎了下去,雪白的绸布上留下数滴鲜血。
她最后这幅绣图终于还是没能绣完,阿楚回来的第二日,韩女熬尽最后一刻痛苦的生命,不甘心地逝去了,她的生魂被神界感召,死后直接封了神女,而那幅绣图,成了她身为凡人时最后一个遗憾。
她终于可以绣什么就出现什么,黄金、珠宝、房子,凡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在她一针之下展现,可她再也见不到阿楚了。
“这个,好漂亮,是你绣的吗?”
谭音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回过头,看到了五千多年前身为神女的自己,白衣乌发,面容稚嫩目光却清冷,然而行动说话间,竟与阿楚有三四分相似。这是韩女绣图迷障中的回忆,也是韩女自己的回忆,原来,在她的回忆中,自己是这副模样。
这里是韩女在神界的居所,那时她刚上界,谁也不认识,谭音当日是去采集做东西用的材料,偶然路过韩女的宫殿,见到了悬挂在殿中的巨大绣图,驻足观赏,这才认识了韩女。
绣图巨大无比,里面亭台楼阁,花树青山,一派人间富贵景象,倘若盯着看得久些,会发觉里面所有东西都像活的一样,俨然是一个与玲珑屋和乾坤袋都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
谭音心中忽然一动,这幅图,莫非就是如今这幅把她与泰和都困在其中的绣图么?
现在想起,韩女第一次见她,待她就无比亲热,谭音并不了解人心,也没想过为什么韩女会无缘无故对自己那么好,别人对她好,她自然而然就会对别人更好,就这么莫名其妙跟韩女关系亲密起来,连泰和都奇怪过。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韩女对阿楚的感情让她把自己看得与阿楚无比相似,怪不得她对其他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和颜悦色。
谭音又想起,韩女成神后,过得并不怎么开心,与他们这些颇有大彻大悟之态的神君神女不同,韩女对凡间有非常深的依恋,用泰和的话说,韩女与凡间的缘分还未尽,而当时神界的戒律越来越严格,成神后严禁与凡间有任何私通,韩女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下界了结她的缘分,为此她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那日三人在天河畔闲谈,韩女说起凡间的事,又陷入了沉默,无论谭音怎么问,她始终笑着摇头,不肯透露在凡间的细节,韩女实在是个很能守住秘密的人,她不想说的事情,无论是谁也不能问出来,若不是被困在绣图中,谭音只怕到死也不会了解她有过这么一段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