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照道:“那位姚氏嫁给白合存十二年整无所出,白合存膝下只一个女儿,年至不惑连个儿子都没有,他竟也不着急。”芙蕖蹙起眉,眼睛钉子似的望向吉照手中的纸,道:“姚氏十二年无所出?她不是有个女儿?”吉照说:“哦,那女儿是白合元配夫人留下的,与姚氏没什么干系。”……芙蕖的脑子里冷了几秒,轰然一下炸了。怎么可能?当年六岁的芙蕖已经记事了。她亲眼见着姚氏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足月分娩的那天,她站在花阴下,亲耳听见那屋子里传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满月的那天,她还远远的望见了小篮子里有个婴孩在挥小手。那是姚氏的孩子!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儿早已让她扔在街头白送给了拐子!谢慈的手下也会错探消息么?不可能。吉照推着她的手臂:“姑娘?姑娘!”芙蕖恍惚一下神魂归位,问道:“有她那个女儿的消息么?”吉照说:“有,但很少。”她继续往下翻着,说给芙蕖听:“她那个女儿,生于孟夏,四月初七,闺名唤作妙萱,还有个乳名,小麦。”占了别人的身份还要占别人的名字。她自己是不会走路么?只听吉照道:“但是关于这个女儿,我们没能打探到更多东西,她甚少露面,如今十七,连自己的院门都没出过。”怕不是真不会走路吧。芙蕖将那几页纸拿过来,一目十行记在脑子里,断来铜炉点火烧了,确保不留残纸,泡上茶水,马车经过街边沟渠时,顺手扬掉。谪仙楼近在眼前。芙蕖接过吉照递来的面具,扣在脸上。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混的时候,燕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几乎没有不认得她的。还是得做一番手脚才好。马车直接进了谪仙楼的后院。芙蕖抱着琵琶下车,身后有吉照跟前,面前也有一婀娜女子带路,上了三楼,停在一间雅阁外。带路的娘子扣了扣门,轻声道:“郎君,人到了。”一个冷淡的嗓音隔着门传出来:“进。”娘子推开门,对芙蕖做了个请的手势。只允芙蕖一人迈了进去。吉照自觉停在了门口,道:“我在此等候姑娘。”门关上。带路的娘子也留在了外面。芙蕖站在门口先打量了一番,见一幅花鸟游鱼的座屏横贯了雅间东西,隔断了内外间,刚才说话的人,影子就映在屏风上,他在里面自斟自饮呢。隔着一扇座屏,芙蕖俯身行李:“民女给驸马爷请安。”里面笑了:“安,不必多礼,姑娘是贵客,请上座。”芙蕖绕过屏风,先瞧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满绿驸马爷。倒与想象中的不同。是个身形瘦削的文人。人一瘦,就容易出风骨,再加上读了几十年书,一副好相貌加成,芙蕖想不通,有这样的驸马爷在眼前搁着,芳华公主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驸马对面留了个位置,芙蕖见状不矫情,礼数周全地入座。驸马浅笑着:“在下今日有耳福了。”芙蕖柔和一笑,垂手拨弄琴弦,一曲浔阳夜月从指尖流泻而出。驸马亲自撑开了窗户。婉转的乐声几乎拂遍了整个三层的雅居。一曲结束,正好到了开宴的时候,驸马站起身道:“劳姑娘稍等。”芙蕖也起身相送。驸马一走,她明白这一场戏已开局了。同在三楼。驸马推开了另一间雅阁,里面早等候了六七位大人。一番互相见礼,驸马竟是最迟到的那位。吏部侍郎拱手:“我道驸马爷如此端方君子怎会失约呢,原来是被仙乐绊住了脚步啊。”有人跟着奉承道:“今夜跟着驸马爷沾了耳福,好一曲浔阳夜月,现如今这曲儿啊,能全须全尾弹下来的乐师可不多,谱子七零八落的,整套都收藏在大家手里,轻易不舍得见人的……驸马爷得此乐师,怎还藏起来了?”驸马一身清骨融入酒池肉林中,奇异的竟不见任何违和,他揽袖自罚一杯,才开口道:“咱们几个正经谈事,带她来作甚,我叫她在阁里等着了。”礼部侍郎:“谈什么事,有什么事好谈的,我先说好啊,今日席上,谈天谈地谈女人,就是不准谈正事,谁要是敢带那些烦心事上桌搅局,别怪我叫人抬下去腌酒里了。”他们这厢正说着。廊外幽幽的琵琶音再度飘来,是一曲春闺怨曲鹧鸪词。吏部侍郎哈哈大笑:“由此看来,驸马藏得不是乐师而是娇人啊。”驸马终于显出几分无奈,道:“罢,秋姑,去把人带来,今日诸位大人兴致好,我也出个人给各位助助兴。”礼部侍郎笑:“这才对嘛!”驸马的眼光自然是高的,当年芳华公主何等姿色,燕京城里这些世家们,但凡见过,无人不叹服。驸马爷的目光就算再不挑,有珠玉在前,总也要选个差不多的吧。众人翘首以盼。芙蕖走过夜里昏暗的临廊,脸上面具垂下的流苏,没一条珠链的末尾,都坠了一颗色如血的宝珠,眼尾上了重彩,勾出了一抹上挑的妖冶。待她进门。说惊艳是真的。说失望也是真的。可惜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肯露出真容,驸马爷在此事上不肯退让,甚至还命人放下了幔帐,将其远远地隔开了。怪没趣的。但也格外令人心里发痒。驸马目光扫遍了全席,只有一人规规矩矩坐在席上,眼神飘忽,完全没在意什么乐姬美人。芙蕖漫无心思地信手拨着弦。酒过三巡,行令。有人耐不住了,频繁进出,脚步摇晃。席上白合存在驸马有意无意的关照下,稀里糊涂多灌了好几轮,此刻格外晕头涨脑。雅阁的门也敞开了。芙蕖见到外面秋姑的眼神,起身悄然离席,避开楼中人的耳目,钻进了草房外一间屋子里。房中未点灯,芙蕖也屏住了气息。她闭上眼睛,绕着房间的四壁游走一圈之后,缓缓的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前。分明是空无一人的屋子,床前的帷幔却严严实实地垂了下来。芙蕖拨开了一层,还有一层。轻纱似水一样漫涌进她的手里,令她有种抓不住的错觉,不知哪来的一股妖风,鼓动的纱幔尽往她身上缠。不好……芙蕖脚下急忙退后。她一退,纱幔也随之缓缓静了下来。芙蕖叹息道:“你既不想见我,还跟来这里做什么?”里头那人连她的面都不想见,自然也不会出声回答她。芙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手心相对,轻轻合掌,再向两侧抹开时,手中凭空多了一张纸牌。她的手指一飞,纸牌盘旋着弹向了纱幔,这样的速度和力道,切上去与利刃无异。但偏偏就差那么分毫之距,纸牌像是碰上了一道墙,在半空中一定,猝然落地。接二连三跟上来的牌纷纷受挫。三十一张牌落地。芙蕖手中只剩最后的地牌。她手心微微发热,将最后一张牌缓缓的旋了出去。但是,它在半空中的轨迹与之前不同,只在帐前虚晃了一下,便掉头回旋着直往芙蕖的面门而来。芙蕖一扬下巴,脆弱的命门大开。她自己的纸牌会要了她的命。假如她不肯躲的话。说时迟那时快,紧闭的纱幔在那一刻,倏地向两侧狂舞,一道影子刺了出来……真的是一道影子。哪怕眼力如芙蕖这般的千手,也被晃了眼。纸牌停在她的喉口前,一双手捏着那凶器拦了它的去势,芙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牌当场化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