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嵘带着芙蕖,行踪半藏半掩,一路上始终在疲于奔命。他们夜里宿在野外,并不敢在一处地方固定休息超过一个时辰。纪嵘从山里打了些干净的水,用竹筒盛了,递到芙蕖面前。芙蕖嘴唇已经干裂出了血痕,她捧着水,不舍得牛饮,慢慢的润着口。纪嵘:“你何苦来哉……谢照棠没你想的那么柔弱,半个月前,他从扬州往燕京的一路上,银花照夜楼的高手悉数出动,都没能截住他,也就在他身上留几道无关痛痒的伤而已……”听到银花照夜楼的名头,芙蕖神色一动。银花照夜楼是个专养杀手的地方,扎根在江湖,却与朝廷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们只认钱不认人,而当今的朝廷,党同伐异,能给银花照夜楼提供买卖的人太多了。芙蕖抿下一口水。半个月前,他从扬州往燕京的路上。她记起来了,谢慈到扬州祭奠外祖,迟了几日才回京,到太平赌坊找她的时候,不仅形容狼狈还带着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原来是出自银花照夜楼的手笔。她猜的没错。谢慈的处境早就不妙了。皇帝羽翼渐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燕京城中想要他命的人那么多,他们一旦因利而聚,合纵连横,谢慈独立于险要关口,恐怕未必能招架住。他暂且避走燕京考量的不仅仅是北境的那场阴谋,也是权宜之计,是无奈之举。芙蕖喝完了水,干哑的喉咙好受了些,说道:“是谁在银花照夜楼出钱买他的命?”纪嵘摇头:“银花照夜楼的秘密若是轻易能查到,那它早该灭门了。”银花照夜楼有个规矩,单子一旦下了,便不能撤,楼里的杀手将不计一切代价地进行刺杀,直到单子完成、那人殒命为止。如此说来。此番追在谢慈身后咬的,银花照夜楼定然也搅合进去了。纪嵘打量着她的神色:“怕了?”芙蕖摇头,道:“这人的一生,当真是步履维艰地走在万丈悬崖上。”她的脸颊映着篝火,尽管已经失去了脂粉的妆饰,但仍旧有种令人移不开眼的风采。纪嵘道:“照棠离京前,请我护你周全时,曾向我吐露过几句真心话。”芙蕖有些酸酸的,说道:“是么,这世上竟还有能让他诉衷肠的人,真不容易。”纪嵘不理会她这不可理喻的醋意。他继续道:“照棠说——老天爷的底线压根摸不着,当你以为自己失去的已足够多的时候,其实那才只是刚刚开始。”你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不,你还有!纪嵘道:“他或许早已后悔了,不该把你拖进这一滩烂泥里。”芙蕖心里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她对纪嵘道:“他对你提起过我?”纪嵘点头:“提过,他说,他仅剩一家人,多年来漂泊在外,他迟早都要接她回家。”家人,仅剩的。芙蕖低头琢磨着这句话。纪嵘踩灭了篝火,对她道:“再辛苦辛苦,我们得走了。”芙蕖二话不说,跟着纪嵘翻身上马。他们又行了一天一夜的路,逐渐发现身后安静得不正常。紧追不舍的狗几乎全消失了。他们找了个城镇,打马上街,十分招摇地住进了客栈,身边依旧平静如水。纪嵘出门探听消息,明镜司副使有自己的门路。芙蕖安分地守在客栈里,到晚间,纪嵘终于带了消息回来:“银花照夜楼和一些其他来路不明的人都已经追往了另一条路上,我猜是照棠搞出了点别的动静,把那几条狼都引走了。现在还我们身后跟着的,只有皇帝和谢太妃的人,他们倒是不用理会,不成气候。”芙蕖心里五味陈杂。他们已经快跑出兖州境内了,再往北,横穿翼州,可抵达北境。即使日夜不休,至少也需要四五日的时间。芙蕖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汇合?”纪嵘沉默了片刻,道:“明日吧,我带你去找他。”后半夜落起了雨。骤然猛烈的雨声将芙蕖吵醒,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怔了片刻,觉得心和雨一样乱,怎么也静不下来。于是她披衣起身,雨水丰沛的时节,客栈房间里备着油纸伞。芙蕖提着伞下楼,在院子里见到了纪嵘。他披上了黑色的油衣,现在客栈院子的栅栏外,会见明镜司的两个属下。芙蕖刚一出现,他们就发觉了。纪嵘转头朝她望了一眼。芙蕖停住脚步,并没有上前打扰。纪嵘和两个属下交代了几句,那两位属下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雨幕中。芙蕖滴溜溜转着手中的伞柄,雨水甩出了一连串的漂亮的弧度。纪嵘朝她走来,说:“消息明了,昨天夜里,谢慈在冀州露了面,银花照夜楼闻风而动,顺势也将其他势力引了过去。”崔子号钱庄的少东家在兖州城被乌鸦啄瞎了一只眼,消息瞒不住,他们折腾出了满城的热闹,确实混淆了对方的注意力。毕竟他们都没有真正面对面撞上。在你追我赶的逃杀中,对方唯一能获得的准确特征便是——同行者为一男一女。谢慈在冀州公然露面,是故意的。纪嵘道:“照棠给我捎信,要我即刻启程带你往北境,不许去找他。”芙蕖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暗通曲款。”纪嵘:“你读过书吗,这词可不能这么用。”芙蕖确实没读过几本正经书,淫词艳曲倒是灌了满脑子。她知道自己受了嘲笑,仍面色泰然,道:“随便是什么吧,你能意会就行……但这一次,我不能听他的。”纪嵘见过她剜人眼睛时的狠绝和冷静。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伙伴,而不能只将她当成女人看待。纪嵘说:“巧了,虽说他官比我大,但我又不是他的嫡系下属,我也不愿意事事都听他的。”雨越下越大,而且还起风了。芙蕖手中的油纸伞不结实,随时要烂的样子,她的裙角已经溅湿了泥水,那锦缎的艳红变得暗沉沉的。纪嵘道:“我们非得在雨里说么?”芙蕖闪身让开了门口的路,请纪嵘先进。纪嵘前脚刚迈进屋里,芙蕖的伞骨终于撑不住那雹子似的雨点,在狂风的摧残下,劈嗤塌了下来,淋了芙蕖满肩的水。她回客栈的房间,重新换了身衣裳,纪嵘给她送来了黑布油衣。雨势愈发大了,一时半会停不住,他们又没有闲暇等。明日冒雨赶路是一定的了。芙蕖和衣在榻上眯了须臾,再睁眼是辰时,窗外仍是黑压压的云雨,不见天日。不能再等下去了。芙蕖披上了黑布油衣,纪嵘已牵了马在雨中等候。远望迷蒙的青山轮廓,那是冀州的方向,也是北境的所在。黑布油衣挡不住风中斜飞的雨。芙蕖纵马一跑,便觉脸上发上都是水。她此生第一次,风雨兼程地要去见一个人。冀州荒郊野外的一处破庙里。暴雨冲洗着尘世,能藏得住冲鼻的血腥味,却掩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无孔不入的异香。谢慈中的流矢上喂了毒。按理说,早该毒发了,可能对方也没想到,他居然拖了三四日,迟迟不死。盈盈蹲下身子,抹了一把地上的颜色,惊叹道:“这是血吗?竟如此艳?”谢慈身中凤髓是个秘密。知情人只有当初参与此事的人。盈盈也是从小养在谢府后院中的,但她和那些一同入府的姑娘们没什么两样,不该她知道的事,她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靠在泥塑菩萨像上的谢慈睁开眼,对盈盈道:“出去洗手,当心过了毒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