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始终没有来临。
乌云笼罩下的海河,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阴郁的河水,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时而有一条渔舟从河面上悄然划过,转眼间就消失在苍茫之中。我们俩凭栏望着阴沉沉的海河,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郁闷。
我极力地安慰你:“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一睁眼,邮递员大冯就会找上门来喊——欧筱娅拿戳!”你知道我是在哄你高兴,便凄婉地一笑,说出了压抑在心底的话:“别哄我高兴啦!我已经打听过了,凡是录取音乐学院的,都接到了通知。我呀,又落榜啦!”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怎么会呢?你考得那么优秀。你叹了一口气说,“说实在的,我的专业考试确实不错,临场发挥的特好,这是考场老师亲口说的。文化课不敢说考得有多么好,但是肯定过了艺术院校的分数线。鲍子,是有人走后门把我给顶了,还是另有什么原因。当初我还嘲笑你,结果却说嘴打嘴,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到你那副沮丧的样子,我真的难过极了,多么希望考上大学的是你而不是我啊!然而严酷的现实摆在我们的面前,这使我感到十分茫然。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出身不好?可是,这话我又不敢说出口,怕你承受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吴竞远突然大呼小叫地出现了。
我冷冷地注视着吴竞远,心里甭提有多么厌烦,便挖苦地问他:“吴竞远,在考场上,我们怎么没看见你?”吴竞远显得非常尴尬,转而却又摆出一副很愤慨的样子说:“我悬崖勒马啦!不骗你们,我真的悬崖勒马啦!如今考大学,凭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出身好坏。我是个资本家大少爷,就算考出个花儿来,也得靠边站。现在的大学,招得是工农兵子弟,不培养资产阶级狗崽子。你们不信?我表舅是教育局的,他的话还会有错?”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果然被我猜中了。
你气呼呼地冲吴竞远喊了一句,你表舅是个臭头,便匆匆地跑了。我追上了你,一把拉住你的手说:“吴竞远的话你怎么能全信呢?就他那两把刷子,连考场都不敢进,也配说三道四?再说了,他爷爷开豆腐房,他爸爸是个掮客,那也算是资本家?筱娅,想开一些,不就是一所狗屁学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下子把火撒到了我的身上,气呼呼地说:“反正你是考上了,就拿这些没有边际的话搪塞我!音乐界推崇的是学院派,你懂不懂呀?我拿不到文凭,钢琴弹得再好,谁又肯承认?如果因为考得不好,我可以再努力。如果因为出身不好,我一生的理想就永远破灭了。他们凭什么只重出身,不看成绩?难道我的血就不是红的吗?”我无法回答你的质问,只能拼命地安慰你说:“甭那么悲观。如果你真的落榜了,南开大学我也不去上了。”你闻听后几乎喊叫起来:“胡说!好不容易考上了,为什么不去?”
我一时语塞了,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来安抚你。看见你那哀怨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便握着你的手温柔地摇了摇,很无奈地说:“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事情落在谁的头上,谁也接受不了。”你反而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说:“哭又有什么用呀?走吧,回家!”
我们离开了海河,一路上沉闷的谁也不愿意说话。街道依然是那样的街道,却显得那么漫长。眼看又走到了平时分手的老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你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对我说:“无所谓了。哀,莫大于心死。一块回去吧!”
老实说,你不再忌讳同我一起走进怡静里,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你冷不丁冒出一句“哀,莫大于心死”,却叫我好一通纠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乎丧失了正常的思维。于是,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你向怡静里慢慢地走去。
咱们两人走进怡静里,在你的家门口临分手时,我问你:“明天上午还在老地方等你?”你好像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走了。走着走着,你忽然回身叮嘱我:“鲍子,你一定要上大学,那是一条通向理想的桥梁,听见没有?”我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筱姬,就在咱们分手的一刹那,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难过吗?遇到这样的打击,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会去做什么?我真怕你一时感情失控,做出什么傻事。
我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你果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课本就拼命地撕。撕着撕着,那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你终于忍受不住悲愤的情绪,一下子哭出了声。被撕碎的课本,也撒满了一地。你妈妈听到了你的哭声,惊慌地推门奔了进来问:“筱娅,出什么事啦?”你一下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大声哭喊着:“妈!我爸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当资本家呀?”
妈妈泪光盈盈地解释说:“你爸爸是民族资本家,抗战、打老蒋那会儿,也是出过力的。五六年公私合营,他第一个站出来积极响应。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属于人民,在国旗上还占有一颗星的位置呐!”你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哽咽着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资本家的孩子就不准上大学?”母亲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你又落榜了。她替你擦着眼泪说:“为了考大学,你已经努力了,这就很好嘛!至于能不能考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一出生,就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啊!”你对妈妈说:“你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舒适温暖的家,却还要跟我说对不起,还有天理吗?妈,我不怪你们。我只想自己安静一会儿,行吗?”
你妈妈点点头,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阴沉沉的天空,乌云把太阳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正在孕育着暴风雨。到了夜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美丽的天津城洗刷了一遍。原本有些闷热的天气,也变得那么凉爽清新。然而,笼罩在我们心头的乌云,却并没有驱散。
记得那天夜里,好晚好晚我还看见你的房间没有熄灯,猜想你一定还在为没有考上音乐学院而纠结。结果我也跟着瞎琢磨,也是好晚好晚才睡着觉。没想到这一睡,便睡过了头。我眼睛一睁,离跟你约会的钟点不远了,便赶忙爬起来洗脸刷牙。我对着小镜子梳头,梳了又梳,头顶有一撮头发老是冲天翘着,怎么也压不下来。我便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抹在了那撮头发上,接着用梳子往下使劲压。不料想,这个动作刚好被我妈走进来看见了。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壳上说:“什么好东西就往头上抹!”我嘿嘿地笑着说:“猴屁股上的毛,长到我脑袋上来了,压也压不下去。”我妈一边替我拾掇房间一边说:“光脑袋利索了有什么用?把屋子弄得像个狗窝儿,谁家的闺女也不会给你当媳妇。快去吧,你爸叫你呐!”
我答应一声,又对着小镜子抹了抹头发,这才走出了房间。我两阶三阶地蹦下楼梯来到大屋门口,就看见我爸正坐在椅子上给胡琴调弦,便大声问:“爸,找我有事儿?”我爸问我:“刚学的《赵氏孤儿》练得怎么样了?”我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地说:“啊……嗯……还可以吧!”我爸拉了两下胡琴,定了定音儿说:“来两句给我听听。”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眼看就到了跟你约会的钟点,便着急地说:“爸,人家还有事呐!”我爸的眉头一皱:“不上班,有什么正经事儿?你好好练练铜锤花脸,说不定还就出息了呢!”
我爸说着,嘴里便打着锣鼓点,摇头晃脑地拉起了西皮过门儿。我趁他侧着耳朵听弦音的机会,撒腿就跑。我顺着楼梯往下又蹿又跳,就听我爸气得大声叫唤:“建铭!建铭!你个小兔崽子!”接着又听我妈说:“孩子有约会,你老缠着他干吗?”我爸就冲着我妈吼:“这个小混蛋,可惜了的一条好嗓子!”我妈也不示弱:“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叫他学唱戏!”
说起来,我家老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自小念私塾,不但汉文底子不浅,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蝇头小楷,那真叫一个绝。他张口闭口,就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在他的影响之下,也爱上了诗词歌赋,把个《古文观止》也读得烂熟。当年我爷爷实指望我爸能成为栋梁之材,可他却偏偏迷上了梨园,拉得一手好胡琴。干铁路那会儿,便已是天津名票。如今辞去了公职,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海。他听得我有一条好嗓子,是块唱铜锤花脸的料儿。无奈我一心想当作家,对京剧没有兴趣,令他深感婉惜。
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咱俩约会的老地方,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却一直也没看见你的身影儿。好久好久,我估摸着你不会来了,便很失落地回到了怡静里。空空荡荡的胡同死一样的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寂寞,使我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有些不安地举起望远镜,朝你的窗口观望着。可是,窗口垂着淡蓝色的窗帘,根本看不见屋内的情景。
正当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抢走了我手中的望远镜,我扭头一看,又是吴竞远。我恼怒的几乎喊起来:“你又来干什么?”吴竞远也不答话,嘻皮笑脸地举起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一把将望远镜夺了过来,大声喝斥着:“出去!出去!”吴竞远反而坐下来说:“你干嘛这么凶?”我气咻咻地说:“你在欧筱娅跟前大放厥词,成心想要害她是不是?”吴竞远倒满有理地说:“关于考大学的事儿,我不过是讲了几句大实话,你怎么倒怪起我来啦?叫她明白明白事情的真相,叫她不再去异想天开,叫她安分守己地做人,错了吗?”我几乎吼了起来:“你安分守己了吗?你明明知道欧筱娅讨厌你,却一个劲地套近乎,那不是异想天开?”吴竞远冷笑着说:“迷恋一个人,那是我的权力,这你可干涉不着。”我一把拖起吴竞远就住屋外推:“这是我的家!出去!出去!滚!”
吴竞远的脸挂不住了,红得像紫茄子。他见我真的火了,生怕我动粗,便气哼哼地走了。我轰走了吴竞远,又拿起了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觉得你要出什么事儿,于是一下子扔掉了望远镜,冲着你的窗口扯开大嗓门,拼命地吼唱着: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心想着你呀你,我想得真心焦∕为了那心上人,睡呀睡不着∕我只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唱着唱着,那声音越来越不是个调了。这哪里是歌声,简直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招魂曲。正当我扯着脖子越唱越焦急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你在窗口出现了,接着便瞧见你拽着窗帘,猝然地倒了下去。我大喊一声,便疯狂地奔出了自己的小屋。
我冲出自家的院门,三步两步奔到了你家的门前,使劲地推了推门,里面锁着没有推开。这时候,瘸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冲我喊叫着,出嘛事儿啦?我顾不上搭理瘸丁,便不顾一切地翻墙而入。
我冲进楼门,跑上楼梯,猛地撞开了你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你躺在窗根下。我扑过去扶起了你的身子,大声呼叫着:“筱娅!筱娅!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然而,你躺在我的怀里,没有任何反应。猛然间,我发现地上那只盛安眠药的药瓶,心里顿时明白了。我一把将你背起来,冲出了房间,冲下了楼梯,冲出了你家的院门。鬼头鬼脑的瘸丁,瞅见我背着你沿着胡同跑去,一瘸一拐地边追边喊:“出嘛事儿啦?出嘛事儿啦?”
后来听王二婶说,瘸丁追到胡同口,见我抱着你坐上了一辆三轮车,便一瘸一拐地直奔派出所而去。派出所的动作非常麻利,很快就查出我把你送进了就近的公安医院,并调查出你是自杀。民警小黄立即来到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召开了紧急治安会议,调查你的情况。瘸丁可算是找到事干了,他把你的自杀行为,上升到了严重的政治问题。他好一通上纲上线,夸夸其谈,越说越没了边际。稳重的民警小黄,只是默默地做着笔录。
瘸丁说,你父亲是个大资本家,母亲也是旧社会名门望族的阔小姐。自从开展“四清”以来,你父母都是重点审查对象。还说什么,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肯定对社会主义不满。民警小黄让瘸丁讲一讲你的具体表现,他就信口开河地说,在你自杀之前,一天到晚地弹钢琴。弹的都是一些宣扬封资修的靡靡之音,外国曲子他叫不上名字,就知道一个《梁祝》。他竟然胡诌八扯地说,你情知没法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就幻想着变成一只蝴蝶,逃避四清四不清。瘸丁还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指出,反动阶级从来都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只要牢牢地抓住狐狸尾巴,隐藏多么深的阶级敌人也跑不了。
民警小黄合上了笔录本,对瘸丁稳重地说:“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欧筱娅肯定是个社会不满分子。不过,你刚才谈到的罪行,大部分都是你的猜想,这怎么能成为证据呢?”瘸丁闹了个老大的没趣儿,可心里并不服气。他希望民警小黄支持他的观点,可人家就是不表态。我的上帝,有这么个丧门星,咱们能清静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