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厨子张开了口半日合不上。他本是乡下人,虽是在京城里呆了多年,却是日日都在灶台上转。手艺虽好,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昨日刚刚做个了什么糕,王爷颇为欢喜,还让姑娘赏了他,心里高兴,今日才敢开这玩笑,不想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平白自找没趣。饶是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莫愁。
莫愁出了厨房,也知道他们必定在背后议论,只是那一股说不上是酸是苦的滋味直在胸中翻搅,也顾不得了,怒冲冲的便往后走。转过长廊,迎头跟人撞在一起,只觉如同撞在一堵墙上,哎哟一声险些没跌了回去,抬头一看,登时如火上浇油,怒道:&ldo;怎么是你?谁许你出来的?&rdo;
跟她撞作一团的正是铁骥。若是平日,铁骥自能闪开,只是他有伤未愈,莫愁又走得急,虽然听到脚步声,却是没能及时让开,重重撞在一起。他胸口有大片烧烙之伤,莫愁一头正正撞上,痛得几乎闭过气去,虽听到莫愁怒声斥责,一时却回不过气来答话。
莫愁只道他故意不答,心中更怒!她本来厌恶铁骥的北骁人身份,如今见他背信在前,又厚颜求救在后,更加看不顺眼,若不是李越嘱咐,便要任他自生自灭。现下虽是饮食医药俱全,却是送了就走,绝不多加理睬,弄得铁骥除了那日与李越谈了片刻,后来在马车中去寻找地牢又与侍卫说过只言片语之外,这几日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机会出口。
铁骥心中也是担忧。虽说李越答应救人,但他自知身为北骁人,又曾对李越出尔反尔,李越纵不计较,他手下的侍卫侍女们自是对他深恶痛绝,若要力阻相救铁骊,也是情理中事。前日他躺在马车中找到了地方,当时只听赶车侍卫甚为惊讶,虽想起来看看,却是浑身无力,又被人拉了回来,从头至尾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这几日李越没来见他,走动的人也就是莫愁带几个侍卫,对他都是视如不见,除了叫他吃药吃饭,没有半个多余的字。所以他虽是养伤,好似坐牢,完全与外界断了联系,更不知李越究竟有否出手救人,自然心急如焚。今日好容易能爬起来,知道若要请莫愁为他传话便是白费力气,索性横了心自己出来找摄政王。恰好看守他住处的侍卫换班,再者也未想到他竟能硬挣着起身,居然被他溜了出来,勉强走到前面,正好撞上了莫愁。
莫愁一见他不答,身后又没有别人,立刻明白他是溜出来的,登时双眉倒竖,喝道:&ldo;来人!&rdo;这里离铁骥住的地方其实不远,看守院子的两名侍卫刚刚换上岗来,还不知所以,听了声音立刻便有一人过来,一见铁骥,不由一怔。莫愁怒道:&ldo;你们都是死人?竟然让他这样随便乱走?王爷不在,都想反了是不是?&rdo;
铁骥这时才缓过气来,勉强开口道:&ldo;姑娘‐‐&rdo;一句话没说完,那侍卫已经一脚踹在他膝弯处,将他按倒在地上。他只道铁骥要逃跑,下手可没容情,铁骥身上伤势未愈,又是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下半句话也憋了回去。
莫愁冷冷道:&ldo;你们两个玩忽职守,换了班自己去刑房领罚!这个人带回去,上了脚镣!我看王爷是太心软了。&rdo;
铁骥被人像拖死狗一般拖起来,双手抱住了廊柱,哑声道:&ldo;姑娘,我不是要逃走……&rdo;一句话未完,那侍卫反手切在他手腕上,喀一声卸了他手腕。铁骥一颤,强忍住不曾叫出声来,可是那句话也没法再说完,只有尽力扭头看着莫愁。
莫愁到底不是心硬如铁之人,听到那喀的一声轻响,心里也不由一紧,脱口道:&ldo;让他说完。&rdo;
铁骥苦笑道:&ldo;多谢姑娘。我不是要逃走,只想见见王爷。&rdo;
不说还好,这一说,莫愁又是怒从心头起:&ldo;见王爷做什么?想骗王爷再替你去救你主子?你倒是有什么好处到王爷身上?&rdo;
铁骥哑然,低下了头,心里一片说不出的苦涩。糙原上的铮铮男儿,最怕的就是受恩不还,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救铁骊。可是欠了李越的,他又拿什么来还?
莫愁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黯然,明明是打断了骨头也不吭一声的硬汉子,现在却是全然无助的样子,心里不觉软了软,表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冷着脸道:&ldo;带他回房!再让他跑出来,你们两个小心些!&rdo;
铁骥挣扎着不肯走,急道:&ldo;姑娘,请你让我见见王爷!&rdo;
莫愁沉着脸道:&ldo;王爷不在。&rdo;
铁骥无言以对,无力地松开手,任侍卫拖走。莫愁沉着脸看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冷冷地道:&ldo;王爷下朝我自然会告诉他,他若愿意见你自然就见了。你若再乱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rdo;
铁骥感激地看她一眼:&ldo;多谢姑娘。&rdo;心里明白这女子其实也是嘴硬心软罢了。
莫愁嗤了一声:&ldo;多谢什么,谢我打断你的腿?&rdo;向侍卫道,&ldo;戴上脚镣,再让他跑出来,你的脑袋就别要了!&rdo;
侍卫连忙点头,拖着铁骥去了,莫愁一回头,猛然见田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不由吓了一跳,嗔道:&ldo;你怎么悄没声息的,不怕吓死了人?&rdo;
田七脸色阴郁,半晌才道:&ldo;你以前从未因殿下的床闱之事发怒。&rdo;
莫愁怔了一怔,道:&ldo;以前不一样……&rdo;
田七截口道:&ldo;有什么不一样?&rdo;
莫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田七径自接下去:&ldo;以前西园之中雨露均沾,你只替十弟抱不平。现在柳子丹专宠,你就看不惯了?&rdo;
莫愁窒了一窒,被说中了心事,不觉微有些恼怒:&ldo;这是你该说的话么?&rdo;
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骑出身各自不同。田七本是莫愁府上家丁之子,自幼便学些拳脚陪着这位小小姐玩耍,虽说是尊卑有别,幼年之时倒还没有多少上下观念,长大之后为着这少年交情,关系也就不同于一般主仆。后来风定尘满门或诛或流,莫家以友戚连坐,男子一概流放,几个女眷虽说不曾流放,但家财尽皆抄没,富贵中人流落到贫民巷中度日,其凄惨可想而知。田七流放军中,随了风定尘四处拼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虽是侍卫之名,却与一般下人有天壤之别。风定尘平定东、西二国挥师回京,便遣田七在破旧民房中找到了艰苦度日的莫愁。故而莫愁与田七之间说是旧主,又比平常不同,甚至还有几分兄妹之情。田七对她言语之间也稍稍随意些,但似今日这般一针见血,地还从未有过。莫愁也是有些恼羞成怒,这才端出主人的架子来。
田七自己也怔了怔,面上神情顿时起了变化,喃喃道:&ldo;不错,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rdo;
莫愁见他神情古怪,自觉言语太过了。她家中父兄俱已死于流所,母亲姊妹也在八年的饥寒日子中陆续离世,满门上下几十口,如今只余她和田七二人,自然另有一种亲切。当下道:&ldo;是我说得过了,只是你这般说话,若是被殿下听到可就不妥了。&rdo;
田七低着头,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满脸苦苦思索的神情,口中喃喃自语:&ldo;你也变了,我也变了……&rdo;
莫愁诧异道:&ldo;什么你变我变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自从陆州回来你便古古怪怪,到底是怎么了?&rdo;
田七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口中道:&ldo;殿下该散朝了,我去接他。&rdo;
莫愁追上一步道:&ldo;不是有周醒么?你去做什么?&rdo;自从陆州回来,田七的伤还未痊愈,李越一直没派他做任何事,就是养伤。
田七也不回答,径自去了。莫愁真是莫名其妙,呆了一会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等着见王爷的,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ldo;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rdo;
这个时候,英元殿已经散朝了,但田七赶到殿外的时候,周醒还守着马车等在殿外,并不见李越的影子。看见他来,周醒一怔,脸上立见喜色:&ldo;你怎么来了?&rdo;
田七笑了笑,眼睛四下搜索:&ldo;殿下呢?&rdo;
周醒指指英元殿后:&ldo;和康主事在文阁谈话呢。&rdo;
田七哦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拿眼上下端详周醒。周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道:&ldo;七哥,你在看什么?&rdo;
田七若有所思,道:&ldo;你现在对殿下,似乎不如以往那般惧怕了。&rdo;
周醒本是军中的军奴,是风定尘当上羽骑将军后才收到的人,年纪既小,跟随风定尘又晚,对风定尘始终畏惧有加,初到风定尘身边时曾经语不成句,后来年纪渐长才好些,但畏惧之心仍然不去。此时田七这么一说,周醒怔了片刻,才道:&ldo;这……殿下如今……我……&rdo;竟不知如何措辞。
田七紧盯着他,道:&ldo;你也觉得殿下如今变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