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麓,长白山门,阿玛萝锦衣罗裙,环佩叮咚,在无数天山弟子的簇拥下一步步走上山来,面对她此刻的敌人。她的敌人不多,以她的功力,倘若忽略远处那一众根本不被放在眼里的天池弟子,那么只剩下面前两人,苏逸风与苏逸清兄弟。确切的说,只有苏逸风一个劲敌。只是这个劲敌,却不可小觑。
苏逸风一身宝蓝色长衫,负着双手,与苏逸清并肩定定立在长白山的飞雪里,任雪花飘落肩头,他的目光依旧笃定如初。
“苏掌门,我们又见面了。”阿玛萝的笑,依旧明艳照人,甚至有种肆虐的美。
苏逸风平静如水的目光此刻看不出一丝绝杀,只是淡淡扫过远处天山弟子的营帐,扫过山脚下那一片淡绿色的烟雾,扫过阿玛萝的脸,然后微微一笑:“我若没猜错,想必这山下方圆数十里,都已被你用了毒。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接任掌门之位,萝掌门。”
有那么一刻,阿玛萝的笑微微僵了一下,并非是苏逸风看出她在长白山下用了毒,而是听到那三个字从苏逸风口中说出,觉得有些莫名的刺耳,那三个字是:萝掌门。只是那僵住的笑容只停留了一刻,转而便换上一副难测的神情,一步步走上前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深深刻在心里:
“毒?人心更毒,苏掌门纵横江湖这些许年来,难道还没有领略么?”
“我自有领略,不过这世上解毒的法子,可不只以毒攻毒这一种。”苏逸风淡若烟云的笑,如同来自天外。
阿玛萝也同样笑着,不过那笑却如同西域大漠里盛开的罂粟,“可惜我只是个异域女子,不懂得什么仁义的大道理,我唯一会的,就是比世人的心,还要狠上十倍的毒。”
她话音落下,忽然双袖一卷,四周顿时弥漫一层淡青色的烟雾,像是一个巨大却无形的法阵,在这长白山岭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苏逸风左掌微抬,不见他如何作势,那袍袖衣摆间却瞬间灌满了风,霎时风云惊变,天地明灭的风,笼罩了整个长白山南麓,苏逸风的功力,便是天池弟子也未尝一见。
谁都知道,这是两大掌门决战的关键时刻了。
而正在对峙中的苏逸风,却缓缓将头转向弟弟苏逸清,犹如茶余饭后闲谈般轻飘飘地说了句:“清儿,你去看看尹师兄和陆道长那边是否需要帮忙。”
苏逸清似乎迟疑了那么一刻,想是否该留下来协助兄长,不过他素来听从兄长惯了,因而也只是顿了顿,便即点点头,也不去化成狐身,而是就那么像是寻常传个话一般,往另一方向而去了。
苏逸风微微笑了笑,终于心无旁骛了。
长白山西麓,云雪晴与尹情侠并肩,站在这一片雪域最高的山岗上。远处,是相互搏杀的天山与天池弟子,近处,是那杳无人烟的荒凉山岗。而就在山岗处他们并肩而立的后方,尹情侠怔怔凝望的方向,是一座孤坟,千里青冢,独话凄凉。
她不敢出声打扰他,她唯一知道的是,站在这里,尹情侠所要守护的,不只是整个天池派,还有长白山上,这座荒芜了已久的孤坟。那坟里的人,想必已沉睡了些许年月了。
她想要说些什么,关于那座坟,以及那坟里的人,却又觉得突兀,正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默时,远处忽然燃起一片漫山遍野的火光,火光之中,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的身影缓缓走动,每一步,都震得大地颤动。
她不得不轻唤了声“尹师兄”,尹情侠回过头来,向着大火燃起处凝望片刻,沉声道:“是焱魔兽。”
焱魔兽……这么快就来了么?她凝望那火光四溢的天边,尹情侠留下一句“守住这里”后,便飞身掠了开去,向着那被火光吞噬的天池弟子方向,逐渐化作一个黑影,消失不见了,如同扑火的飞蛾。她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不知尹情侠能否牵制得住焱魔兽片刻,此时能做的唯有暗暗运起月御法阵。虽然她的月御剑留给了顾云然,可御剑的心法依然牢记于心,当冰蓝色的法阵将这一处山岗覆盖时,她觉得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长白之巅,天池之底。
天池水依旧沸腾翻滚,连同下面那座幻境般的宫阙也跟着剧烈摇动起来,唯有那大殿中央白玉床上的绝美男子依旧安静沉睡,仿佛任什么动静都不能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离沐天,顾云然二人分别持焚阳、月御双剑,一冰一火,双双划下法阵,压制这大殿的地动山摇,像是与什么神秘力量僵持着,无法战胜,亦无法脱身。
无论这天池之底如何颤抖,他们的法阵中央却静极了,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又仿佛一切都与自己不再相关,这里只有他们平静绵长的呼吸与荧光流转的剑阵。
半晌,顾云然轻叹:“离掌门,无论恩仇,你我已算是故人,只是不曾料到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是你我共同面对,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离沐天目光凛然一变,犹如手中焚阳剑上燃烧的火焰。对于顾云然,他一直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久而久之便逐渐演变为一种心结,没错,顾云然是他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心结。
而今,终于到了直面生死的关头,有些话,此刻不说,只怕就再没机会说了。此时的他,盯着顾云然依旧如领袖豪杰般风云万千的双眸,叹息:“顾帮主,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当面向你说清。”
顾云然定定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他手中剑光未动,目光幽深,像是回忆起一件许多年前、不愿却不得不再想起的往事,“顾帮主,当年我奉天池派苏掌门之命,于长安城一场大战中,携焚阳剑假意归顺天山派,为的是寻找时机拿回曾被天山派夺走的御剑秘籍,而后来我得知,那月御剑的御剑秘籍,便在风掌门的亲生妹子,风陵姑娘手上。”
言罢,他顿了顿,又道:“那时,我只隐约知晓天山派与赤焰青天帮的恩怨纠葛,却不知天山派已与赤焰青天帮定下婚约,而风陵是你顾帮主未来的夫人。于是,我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一步步让风陵倾心于我,以便获得那御剑秘籍。直到后来,我听说赤焰青天帮与天山派解除婚约之盟,而在那之后不久,风掌门便定下风陵与我的婚约,那时我方知晓做了对不起顾帮主你的事,是以忏悔至今。”
他言罢,微微垂下双眸,在心底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些话和这些事他藏在心里太久,以至于说出来时都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
顾云然微微点头,轻咳几声,手中月御剑的光芒微敛,沉声道:“赤焰青天帮与天山派同盟数十年,而自掌门风无痕强娶家姊,逼死家父后,数十年同盟之义早已尽毁。而那时风无痕用尽手段掩盖罪行,我尚且年幼,初任帮主,便顺水推舟故作不知,暗中策划复仇,直到十年之后,赤焰青天帮在我手中实力稳固,方开始施行复仇之计。至于风陵姑娘,我的确对她有意,只是即使没有你与他之间的事,我迟早携帮众与天山派反目,我与她终是不能够在一起,因而事至如今,实乃注定,你亦不必自责。”
他费力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后,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又是忍不住地轻咳。
“顾帮主……”离沐天有些担心他的身子,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毕竟顾云然这样的人,任何的同情与怜悯对他来说都是亵渎。
“魔尊就要现世了……”顾云然神情尽是疲惫,双目微闭,却在说完这句话后,撤了手中月御的法阵,站起身来。
“顾帮主?!”忽然没了月御法阵的支撑,离沐天手中焚阳法阵瞬间崩塌。他站起来,茫然望向顾云然,不知何以撤去法阵,在他看来或许终究无法阻止魔尊出世,但至少还能撑上些许时候,至少等上面长白山上的战事已了,倒是苏掌门等人就会有余力来共同商议对抗魔尊之策。
顾云然却将持剑的手垂下,微微仰头叹息:“魔尊出世终是注定之举,实则魔尊只是魔尊而已,与六界苍生的命运并无多大关联,而我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当年与魔尊签订契约的一部分,相助魔尊出世。”
“你说什么?!”离沐天一惊,原本他们不是来阻止魔尊出世的么,此刻顾云然竟说要相助魔尊出世!
顾云然不容他再询问,而是左手将月御剑递给他,紧接着右手流云刀凌空划下寒芒,霎时在离沐天周围形成一道圆形法阵。
“顾帮主,你……”离沐天不明所以,那法阵外像是有一层透明的墙壁一般,他堪堪踏上一步,却没能走得出去。
顾云然轻轻叹了口气,却是盘膝在那白玉床床尾的地面坐下,将手中流云刀轻轻放在膝头,眉目间竟染上一抹难解的笑意,轻轻道:“离沐天,你回去吧,回到地面上,孰是孰非,孰成孰败,全凭你自己的意思去战吧,莫要留下遗憾。”
“那……你呢?”离沐天试探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中已隐隐猜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