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晴站在南天门这唯一通往人界的通道上,微微仰起头,感受到神界清凉的风抚过面颊,忽然觉得六界聚散,大抵也不过如此。总是说着来日方长,可即使真的来日方长,相见的机会多半也寥寥无几。当她看到远处的离沐天与天楚并肩走近时,便知他们已去向卿岚影道了别,如今,该是自己向这些神仙道别了。
不过这一次,却是天楚先行开口:“云姑娘,多谢你将天翎印归还在下。”
“不不,它本来就是你的。”她连连摇头,并非是天楚的这番客气她不适应,而是天翎印这个烫手山芋她真的是百分之二百想要物归原主,哪怕再留在身上一刻都觉得是个祸害。
天楚微微颔首,又道:“刚才我顺路回了趟凌波殿,看到玄漠已从鬼界回来,安置好了那位姑娘的魂魄,此时已去见肆尘了。
”
“那太好了!”她发自内心随喜,每个人原本不就是该回到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么,五百年执着伤人伤己,又是何必。
她想来此间事了,再无牵挂,真的是时候返回人界了。再一次郑重与天楚、雪涯、陌言告了别。这些活了千万年的神仙十分淡定,似乎从不觉得后会无期是件多么伤感的事,不过想想,他们本也无所谓有期无期,生命没有长度、没有轮回,想要见谁,等上个千百年总能见到,不过到时那人还认不认得自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收回纷乱繁杂的思绪,天楚没持纯阳离火刃的左手已微微抬起,随着掌心红光骤然而起,她瞬间感受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渐渐地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远远伫立在南天门下的天楚、陌言、雪涯身影都变得不再清晰了。身旁的风却愈发凛冽,刮得她睁不开眼,唯有本能地抓住离沐天的衣袖,只觉似乎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乎没有任何不适的冲击力,双脚便稳稳当当地踏到坚实的地面。她心中不断感叹天楚不愧是神仙中的高手,这瞬息间送人万里的法术使得游刃有余。
与此同时,她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缓缓睁眼,不出所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幕天席地的素白,巍峨的雪山如一夜白了头的少女,以坚毅毓秀的姿态永远傲立于家乡的雪原。她扯住离沐天的衣袖,那一刻,忽然有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不只是对离沐天,她想此刻无论站在自己身边的是谁,她都会激动得想要拥抱他。那种经历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又重归故乡的狂喜,即使是内心再娴静隐忍的人只怕也难以自持。
离沐天只是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一字字道:“师傅,我们回家吧。”
她一怔,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些前世思绪蓦然间翻江倒海般涌上来,早已不再记得是哪一年的春天,烟花三月夹杂着飞雪的沁凉下,当年的她,也是这般执起身边这男子的手,笑靥如花,轻轻道出一句:“小天,我们回家吧。”
如今,他们终于回到了家,登上长白山那久违的故乡怀抱。
只是从落脚之处这半山腰上一路走上山来,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却又说不上来,这广阔山路竟没有一个守卫弟子,难不成魔尊已然觉醒?她心中忐忑不安,可毕竟带着自己这个妖族身份,以及离沐天这个天山派的大魔头,不敢惊扰其他弟子,便这么一路奔上山顶,直奔掌门师兄的议事堂。
碍于离沐天与天池派水火不容的特殊身份,她并没有带他进入议事堂,而是将他“寄存”在一处并不显眼的偏殿里,独自一人光明正大地前去拜见掌门师兄。经历了这六界种种,如今再回长白山,除了感慨良多外,她甚至也不在乎什么时候再跑出个长老对着她大喊捉妖了。
事实比意料之中还是震撼了许多,尽管在这议事堂中并没有见到长老,她却见到了掌门师兄、尹情侠、陆潇青、顾云然、苏逸清这五人。这等严肃郑重的议事场面让她颇不适应,不过也好在免去了一一拜会,于是向着在场众人见了礼,说明自己与离沐天的来意。
掌门苏逸风似乎对离沐天突然空降长白山并没表现出一丝讶异和愤怒,甚至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到了句“随你安排吧”,便不再提起,这让她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不过下一刻,她便知晓何以掌门师兄以及其他人对离沐天都不甚在意了,因为此间有了比离沐天更具威慑力的事情发生,那就是天池水沸腾了。
算算差不多就是镜幻城坍塌,陌言将诸人送回人界不久,长白山便现出异象,天池水竟然在这寒冬腊月凭空沸腾起来。起初大家不解,如今她说起墨堂神君所言,众人惊异之于无不揣测,定是那天池之底封印的魔尊即将觉醒了。
只是对于脚底下镇压个魔尊这件事,即使是见惯了江湖风云的苏逸风,也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功夫有些吃不消。若说仅是昆仑镜埋藏在天池之底,他许是早猜测了*不离十,可昆仑镜里还封印了个魔尊这事,若非是云雪晴从神界带回的消息,只怕谁也难以置信。
魔尊即将觉醒破冰而出,这等毁天灭地的事实在不可抗力,人定胜天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血少年给自己鼓劲时说的话,他们这些见惯了江湖风云的人早已饱尝世间无奈,一时也唯有叹息。
不过眼下,令他们叹息的事不仅魔尊一件,更加迫在眉睫的是,天山派由大弟子袁千叶和毒影护法阿玛萝带领,已攻上山来,此刻就在山门前安营扎寨。
云雪晴还没惊讶得叫出声来,就险些一个不留意咬到舌头,她真想说是谁给了天山派的自信在这个节骨眼攻上山来,不知道他们家离掌门已经快要成了她云雪晴的人么!
不过,听掌门师兄和陆道长等人的意思,似乎是这次天山派敢如此光明正大、且又如此迅猛的攻上山来,是打出了他们最后一张王牌,带来了传说中的妖兽。
“妖兽?!”云雪晴一口还没咽下去的茶险些全喷出来,妖兽那不就是自己的同类么,这也可以?!好歹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妖,可他们带来的那王牌家伙还占着一个“兽”字,没准品阶还不如自己。
当然,这一切只是她想想而已,她心中也知既然天山派带着这最后一张王牌来趁魔尊破冰时机夺取昆仑镜,那么它必有能颠覆众生的实力。如今看来,天池派内有魔尊,外有天山敌人,只怕陷入水火之势。
然而她既带回了魔尊降世的消息,此间之景便再无计可施,能做的也唯有等候掌门师兄他们议事之后再做定夺。从议事堂出来时,她顺便向陆潇青问了柳寒夜和程小绕的情况,然后便先安顿了离沐天,又独自前往柳寒夜和程小绕的歇息之所。
他们宿在长白山上的房间据此并不远,是就在这议事殿后的两间弟子房,她来到这里时,正看到程小绕在独自挥舞着大扫帚清扫着门前积雪。
她心中百感交集,从刚才与陆潇青等人的交谈中已得知,柳寒夜身中的蚀情蛊之毒已然发作,现今已几乎失去从前全部的记忆,好在身体并无大碍,也算是天山派的阿玛萝没有说谎。不过如今他不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对大家的记忆都是这些天来新建立起的。想到此,她心中不免一阵唏嘘,盘算着待会见了面,究竟该如何去和这位不再记得自己的人来重新交个朋友。
想到此,她不由得记起当初自己在这长白山上凌冰洞内破冰而出时,柳寒夜是自己重见天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那时的自己,也是不记得一切,如今,只是与他调换了个位置罢了。她不由得心中感叹,风水轮流转,转得还真快。
略略思索了一会,抬头便见程小绕已然发现了自己,扔下笤帚便跑了上来。“云姐姐!云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担心你,在镜幻城……镜幻城……呜……”乍见亲人的悲喜交集,让程小绕终于抽噎着说不下去了。她连忙拍着程小绕的肩膀,安慰了一会,才见她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叙述柳寒夜的情况。
姐妹俩屋外叙了会话,程小绕便拉着她进屋,她觉得心中颇有压力,这压力却不知由何而来。失去那段伤情往事的记忆,对柳寒夜来说其实是个喜忧参半的事。
当她任由程小绕牵着踏进房门时,看到屋内那依旧一身白衣飘飘的年轻男子正手持书卷,在那窗前案旁静静看书,半敞的轩窗有暖阳洒进,那景象,恬淡美好得让她一时忘了言语。似乎面前这年轻男子并非一个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伤痕累累的剑仙,而是一位不染风尘云淡风轻的富家公子。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走上前,对上面前那茫然抬头的年轻男子双目中温润安暖的目光,微微一笑:“柳公子,你好,我叫云雪晴,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