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玄漠终于觉悟,修改了进入结界的方式,还是此时封印已完全打开,云雪晴这一次进入结界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被那突如其来的旋风带倒,而是就这么一如寻常地走了进去。
只是这结界中有些奇怪,她没有看到圆形的围墙,也没有看到中央竖起的影壁,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荼蘼花海,花海的中央,一件破败的小木屋迎着凛风悄然而立,几乎要被漫天的鹅毛大雪掩盖。
原来,这里是长白山后山。
她忽然觉得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不存在任何错乱的记忆,那些过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清晰明了地重现在眼前,就像现在她看到那小木屋外的荼蘼花从中,赫然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袍的年轻男子,正是三番五次在梦里出现、口口声声叫她师姐、让她几乎要给他烧纸钱的清俊少年。
“逸清!”她微笑着,毫不犹豫地打招呼走上前,就好像从来也不曾遗忘他的名字,反而像是遇见一个多日不见的至交友人。
她不假思索地沿着荼蘼花海中的小径走上前去,风雪吹起她鬓见飞扬的发丝,这条路很长,她走得不疾不徐,就好像走过了一生,那些前世的记忆如有那扑面而来的风雪,片片映入脑海,她什么都想起来了,甚至觉得自己像是根本就不曾转世过。
她看到了那一年天池水岸,那个叫做离沐天的清朗男子双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顶,敬上一杯拜师茶;看到了烽火连年,他们携月御剑由长白山南麓而下,那些逐渐远去的身影伫立在风雪里,犹如一抹渐行渐远的烟花;她看到了奉天伤情、忘川破冰、流云刀冷、洛阳牡丹谢后徒留一片空寂繁华;看到了古道长安,与谁并肩,谁又许一场三生誓言,为谁策马天涯、倾尽天下。
她什么都记得了,她想起来那年那月,长安一别,鸳鸯瓦冷,霜华成冰。她辗转万里,重回长白,而他却西出玉门,远赴天山。那一世残破不堪的缘,生生将他们隔在了神州的彼岸。多少个皓雪纷飞的晴朗夜晚,她独坐天池之岸,遥想万里之外的天山之巅,是否也是这样的月明星稀,烟云流转。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她一人一剑,远赴江南,只因得到了他的消息,而消息中,他即将成为别人的夫婿。
久别重逢,她信念笃定,笑语晏晏,只盼他行程圆满到归期,他衷肠倾诉,以慰相思,喟叹身在曹营心在汉。
随行漠北,她带来掌门令,传师门之命,一月之内拿到记载双剑驾驭秘籍的灵珠,重归长白。他接令,在阴谋诡计与如花美眷中周旋,美男计使得游刃有余。
期限将至,她奉使命催行,他浅笑坦言,且宽限几日,当年重伤垂死时,风凌姑娘曾割腕剖心,每日一碗心头血,救他活命。
她点头,懂他大义,骗了灵珠又骗了情,非凛然正道。
转眼师门中人身赴大漠,十二道金牌催灵珠,她惊心,大战中单枪匹马夺回灵珠,只待他携焚阳归。他叹息,那个曾每日一碗血救他的女子重伤垂危,始乱终弃非豪杰所为。
她默然,依然告诉自己,他会回来。
直到掌门追杀令下,未归者逐出师门、以敌人论处,她骇然,悄然闯入敌营,祈求他归。他背对江湖,不去看她,怅然叹息:“师傅,这条路我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去了。”她不懂,他却不再言语,凌人剑气迫她离开。遥望那飘然远去的背影,他单膝跪倒以焚阳撑地,仰天长叹。
他再也回不去了,双剑合璧,灵力惊天,相辅相成,则睥睨九州。然双剑为敌,魔灵蚀体,山河肃杀,天地明灭。自从执拿焚阳的那一刻,他已入魔。
漠北大战,烽火连天,她恨他流连新欢,背弃誓言,怒伤风陵,剑斩情缘。他魔灵发作,焚阳染天,剑啸大漠,前尘尽断。
她心冷如冰,剑凉如水,笑望江湖,无爱无情,他爱恨两难,展昔日古籍,白纸黑字,前仇尽显。
他绝望,难以控制自己,这样清醒面对她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也许有一天,他会在魔灵的控制下,真的成为一个杀人魔头,杀很多人,包括她,魔灵蚀骨的下场,终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她震惊,她从来不曾知晓,多年前设计害死他全村父老乡亲的幕后黑手,竟然并非传言中的狐妖,而是自己的师门,所谓替天行道的天池剑仙。
她终于明白,他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却未曾想,未久之后的长白山,经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随行的刽子手中,有他。曾经在霜冷长河、飞鸟散尽后的雪山废墟下,她望着那埋葬了无数同门的天池水,很想跳下去。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她还有恨,她恨他,他亦恨她,他们之间,终须一个了断。于是在那风雪连天的天山之巅,她拔出手中月御,来一场快意恩仇的幻灭。
终于,她倒在了他的剑下,在鲜血如同荼蘼肆意盛开的雪地里,她平静浅笑,她知道,这是上苍给她最慈悲的下场。
他魔灵浸染的如血双眸闪过一丝清明,跪倒在天地一片苍茫的绝望冰雪下,他,终于还是杀死了她。
尚有一丝余念的她费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触手却一片冰冷,她惊得收回手来,这里哪有离沐天,哪有天山雪原,刚刚触碰到的,不过是这结界中央的石壁。原来,她已从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中脱身出来。
那些惨不忍睹的记忆太过震惊,以至于有种余音绕梁神魂未定之感,慢慢平复心绪淡定下来后,她觉得那些前世的回忆太过惊心动魄,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以至于和她现在这无名小妖的身份极不相符。与此同时,她亦明白了为何离沐天天不怕地不怕,却唯恐有人对她说些前世的什么。
没错,他怕她知道,怕她知道前世,是他杀了她。
冷静过后细想,她觉得,倘若真是他在走火入魔难以自控下杀了自己,倒也没什么,不至于让自己从上辈子记恨到这辈子,而造成那天池派大屠杀的血战,主使之人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门,那时这位离大魔头还是个掌门的小跟班,在那惨绝人寰的战乱里,她好像确实没见过他亲手杀害一名天池弟子,甚至有那么一刻还阻止掌门杀伤无辜,当然,被毫不犹豫地痛斥后无视。
她觉得,作为一个与天池派有着杀父之仇的人,没有助纣为虐一起屠戮天池派弟子,已经够了,不可能要求他再为天池派生,为天池派死。
她觉得自己头脑还算清醒,以上事关是非大义的立场她已想明,无论是离沐天作为天池派敌人这件事,还是他当年魔灵发作杀死了自己,她现今都可以释然。只是唯一心里还有些介意的是,那个敌女风陵。
那风陵丫头如果仅是在自己前世纠缠他也就罢了,可如今自己已然转世,却依然能看到他们暧昧不清的身影,这让她有点揪心。也难怪,自己虽然已过了一世,可对于离沐天与风陵而言,这还是从前的那一生而已。
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心,她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离沐天的,那么就不能无视风陵的存在,她不是什么自幼就被培养妻妾共事一夫的贵族女子,她只是个寻常的江湖侠女,如今又成了江湖妖女,那么她觉得自己就没必要隐瞒内心的情感,敢爱敢恨方为侠女本色。于是她不得不承认,风陵是一个头等难题。
对于这一世与离沐天在一起,她委实没什么把握,只是觉得现在这种相处模式还算不错,而关于离沐天对风陵的态度,还需要进一步观摩。想到此,忽然她觉得离沐天愿意抛却前世恩怨,委实是个聪明之举。
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她也愿意就以现在的相处模式,免去许多尴尬与恩怨,可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说出曾在这石壁中看到了什么,委实真真正正愧对了玄漠。
为了能与离沐天轻松相处以便观望他对风陵的态度,她觉得自己这自私也算是有些苦衷,然而无论如何,都是当真对不起玄漠了,正想着要如何做些补偿来回报玄漠,亦或是用些语言暗示他自己确非梦汐,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结界竟然自动打开了。
看着站在结界外那满是期待、或满是担忧,以及掺杂了无限复杂目光的一众人们,她意识到自己委实不好意思再赖在结界中了,于是缓步走出,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乎站成一排的三人,玄漠、离沐天、苏逸风。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宁死不肯招供的女俘虏,尤其是当瞥过离沐天那带着三分清朗、三分沉静、三分温柔,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让人心疼的目光时,她觉得这个自私的恶人还是自己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