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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陈致错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个年近古稀、干瘦病弱的老人,一时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烛台,没有回头,哪怕一丝迟疑都没有,径直走掉了。

陈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这戏剧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见台风过境,却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是不是听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这称呼太陈旧,比他满屋子的老古董还要旧,他一点也不能把这个称谓和辛霓联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致眉头纠结成一团。

老人置若罔闻。陈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许是个老糊涂。

走出店门,陈致看见辛霓远远站在街头,惊弓之鸟一般棱棱挣挣的,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像是沉淖进回忆的泥沼。他们之间隔着一百来步,他可以轻易走去她的身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但他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抵达。

第二章楚门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迁大屋。

大屋是镜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气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时住过内阁侍读学士,民国时住过军阀,新中国后住过一个从内地来的满族遗老。那满族遗老过世后,子孙远渡海外,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镜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这间大屋的业权,但既不能强征,又拿不出钱买,更找不到一块好地皮换,巴巴和那遗老后人交涉了十余年,却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庆雄用九位数的天价拿了下来。

几个亿现如今也许不够内地富豪在镜海一夜豪赌,但在20世纪末,还是足可以得一条加黑加粗的头条标题的。

大屋天价易主后的半个月里,镜海数十家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八卦这间豪宅,当然也不忘顺带把辛庆雄的发家史起个底:

70年代,镜海开放赌权,福建、香港的帮会拥进镜海设舵,无数股势力明厮暗杀地争抢赌场承包权。杀猪仔辛庆雄从街市里出道,砍砍杀杀二十年,坐上了镜海的第三把交椅,摇身一变成了春风得意的辛三爷。

80年代,辛庆雄和金三角接上头,准备在镜海做“河粉”生意。白货赚钱,却是个断子绝孙的勾当,才几个月,负责这项业务的辛大少爷辛家栋就因吸毒过量,坠海淹死在马礁湾里。

痛失爱子的辛庆雄一夜苍老,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病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白货生意,然后关掉旗下所有夜总会、浴池、按摩院,将资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镜海,做生意不涉足黄、毒,就意味着不再有竞争力。没了滚滚暴利,辛庆雄堂口里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余下少许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条“从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诅咒:你活着进来,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脱这宿命,就算是他辛庆雄要退出,也要先脱一层皮。

那几年里,过去被他压着,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头上踩一脚。手底下没了人,他这个昔日老大也只能赔着笑脸,唾面自干。好在他早年跟赌王情分不浅,那些人终究没敢把事情做绝。

90年代初,辛庆雄在内地投建的酒店、工厂开始盈利,辛家的元气渐渐有所恢复。咸鱼翻身的辛庆雄开始在内地捐赠大桥,捐建教育设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内地慈善事业,建立慈善基金会,前后投入上亿元。

随后新任市长带着中央政令整治镜海,各路大佬纷纷被清算,他们落马的落马,入狱的入狱,暴力狂欢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新的经济丛林里,昔日的“过江龙”变成了“泥里鳅”,但辛三爷还是那个辛三爷……

其实镜海人谁不知道辛庆雄那点底细?镜海那样小,也许同一条巷子上,巷头住着赌王的三房,巷尾却住着个一辈子只会修鞋的皮鞋李。因为镜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长、赌王,下至卖菜的猪肉荣,谁家里细枝末节的逸事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镜海最血雨腥风的岁月已经过去,辛庆雄的底细业已千淘万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传摆在书局里,在那里头,他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知名的实业家,著名的爱国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干净的那一部分则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嘤嘤嗡嗡的流言,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机便要喷薄出来燃一回。

辛庆雄其实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觉,为女明星一掷千金也好,买私人飞机也罢,都是为了让有关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买大屋并非出于这种虚荣。

大屋重开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去了。

推开两寸厚的黑漆实榻木门,一股子尘埃的味道袭入辛庆雄鼻中。他站在砖雕门楼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挡住了他进一步审视内宅的视线,但他没有急着往前走。

他比谁都清楚影壁后的气象。那影壁后是大屋的前庭,过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轿厅,穿过轿厅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辉堂。明辉堂宽广高敞,里面一水儿红木的门罩、屏门、槛窗。正厅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时节,那天井下日日更换葱茏的盆花;冬日时,坐在暖意融融的屋里还可赏一赏天井上筛下来的雪花。明辉堂后有三座花园,花园小桥流水,繁花似锦。花园四壁的月门后,建着居住内眷的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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