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秋天,章亚若,这个被深埋在岁月里的禁忌,被蒋经国亲口打破。他们的爱情,也再度浮现在世人面前。
“亚若……亚若……”他的嘴里,呢喃的不是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深情的呼唤。他知道,他的时日已无多,被压抑四十五年的感情蓬勃而出。他的声音很小,与他的喘息声相比,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就是这样微小的声音,却震惊了静立在床边的众人,只不过,他们如何回应?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看着这位油尽灯枯的老人缄默不语。方知,这世间,有些爱,是无法言说的。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告别了这个自由和不自由的世界,去往另一方,赴一名叫作亚若的女子的邀约。
如若命运,为一个人布好不同寻常的棋局,那么,它的起子必定经过一番深思孰虑。或是允诺他一段非凡的家世,或是赋予他卓绝的才能,抑或是,将他降临在一座充满故事的城。
古城南昌,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的必争之地。随着日寇的节节胜利,南昌也逐渐裸露在侵略者的视野里。章亚若,一个被江南的烟雨浸湿了的温润女子。
若说张爱玲是民国临水照花第一人,林徽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那么章亚若就是开在桥边的一朵红药,艳丽,却又孤寂。
章亚若的父亲章甫是一位从旧时的功名场走过来的人。他赶上了清朝废除科举制度的末班车,考取了功名。十八岁时,他娶周氏为妻,其妻也同为吴城镇的名门望族出身。民国之后,章甫曾在京城政法大学进修,又在遂川做过县知事,直到1933年才返回南昌做职业律师。章亚若是他们的三女儿,也许是上天的偏爱,把钟灵毓秀都集中在这个女娃身上:不但给予她清秀俊美的容颜,还给予她一个聪明的头脑和巾帼不让须眉的肝胆。
如梦的江南烟雨里,静静伫立着一排青石老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手捧诗卷,透露着一股不符合她年纪的韵味。也许此时的她还读不懂那些诗意的情怀,但是从此她却与文字和墨香结下了不解之缘。桃李芳菲的春天,她会读“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吗?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哪知七岁的亚若在听完父亲讲的这个故事之后,竟也吟出一首“七步诗”:“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一首七言绝句,嵌入了章家五家姐妹的名字“懋兰、懋桃、懋李、懋梅、幽兰”。亚若的聪敏可见一斑。
章亚若生活在时代变迁之际,生活在这个开明的家庭,这是她的幸运,亦是她的不幸。父亲章甫的思想极其新潮,对待儿女从来不厚此薄比,而是一视同仁。不但把家里的男孩送出去读书,而且女儿也不例外。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而对于这个格外聪慧的小女儿,他则送入了美国教会学校就读。
西式教育开阔了亚若的视野,也开阔了她的心灵。战争的炮火摧残着中华大地,却也唤醒了民众的自我觉醒,少女内心的世界也在一点一点变化着。她不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她为这江南的暮色、垂柳,甚至是一湾柔波担忧着。
章亚若从小就在章家的子女中扮演灵魂人物的角色。她原名章懋李,抗战前夕,自行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亚若,兄弟姐妹也争相效仿,取她名字中的一个“若”字,纷纷更名为“浩若”、“瀚若”,因父亲舍不得四妹懋梅中的“梅”字,于是懋梅改名“亚梅”。新名字就在父亲的大力支持下,在家里流传开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章亚若从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逐渐出落成娟秀的大姑娘,只是这位姑娘颇有些与众不同。她不是男人眼里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女人,她的思想开放,社会上各种新鲜事物都勇于尝试。从南昌雨巷里走出来的不是一位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哀怨的姑娘,而是一位穿着曲线尽显的流行服装、烫着波浪似的卷发、足蹬时髦高跟鞋的新潮女性。
每个女人都希望,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邂逅一段浪漫的爱情,他须懂她,怜她,爱她。思想开放的章亚若自然也不例外。她向往的爱情,应该是这样:彼此间神情的流转,便胜过万千语言。现实尽显残酷的底色,才子佳人也不过是书本里的童话。都说,婚姻是一坛芬芳的酒,历经岁月而醇香。但是对章亚若来说,她的第一次婚姻,无异于一枚苦果,而她只有自尝。
1928年的夏天,在父母的包办下,15岁的章亚若嫁给了表哥唐英刚。那天的日子,弥漫在江南的雾气也仿佛感染上喜庆的气氛,变得分外甜蜜。这是一场中西合璧的婚礼。身穿一身雪白嫁衣的新娘美艳无双,她的身侧,站立的是身着黑丝长袍马褂、胸佩一朵大红花的新郎。一个新潮浪漫,一个因循守旧,两人的结合注定是一场悲剧。
婚后,婆媳和睦,夫妻恩爱,共度了一段苍翠的年华。二人爱情的结晶也先后降世,是两个漂亮的小男孩,分别叫唐远波、唐远辉。然而,割开婚姻表面脉脉的面纱,剩下的是男人和女人清醒的对望。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尽显。章亚若的骨子里,流淌的是不甘寂寞的血液。她不满足于在家做个阔太太的生活,每日吟诗作画,把酒话桑麻。她的人生,应是金戈铁马快意恩仇。
于是,在南昌城里,人们经常能够看到一位时髦女性的身影。她经常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她就像一只快乐的燕子,翩飞在各种酒会、舞场上;每逢闲暇时光,她带上年幼的儿子看电影,逛街。丈夫唐英刚则是一位书生气十足、温文而雅的男士,虽然看不惯妻子的行为,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是真心爱她。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样,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装饰,在一茶一饭间,在不远的地方,爱人的眼睛,始终温柔凝视着一个动人的身影。可是年轻的章亚若不懂,她不知道,原来这也是爱情。她把丈夫的不言归为懦弱,她甚至幻想,丈夫与她大吵一架,或是打她一顿,她也会转过身来,一心一意地爱他。
唐英刚给的,只是不是章亚若想要的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纠结了千百年的问题,至今无人给出答案。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呢?只有身处爱情其中的两个人,才晓个中滋味吧。别人看到的,如一场电影,上演的只是一些记忆,一些剧情。剩下的,只是一些狼藉,一些尘埃。
在章亚若的眼里,婚姻就是枷锁,束缚得她无法喘息。她回到娘家住了三年,在这期间,婆婆经常带着两个孩子来探访,以排解她的寂寞。章亚若也收了性子,不再出入社交场合,按部就班上下班。她多么希望丈夫过来坐坐啊,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对她说:“亚若,我们回家吧。”只是,她低估了一个男子的尊严,也忘记了,爱情不会一直站在原点。她用一封信结束了两人八年的婚姻生活。
英刚:
你我淡漠已三载,看来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又无法改变我自己。我想,与其你我相互羁绊,不如各自还其自由,社会日趋开明,你不必背上“休妻”的重负。你我都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离开了我,你会幸福的。
我只是希望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好表哥。
你的不贤良的妻:懋李
这究竟是一个多么痴心痴情的男子啊,他在读完妻子的信后,平静地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躺在床上的他,穿着婚礼那天的黑丝长袍,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黑布鞋,宛若生容。他死前在想些什么?是对这段爱情的放手吗?冰与火的缠绵,注定是无望。那只经年累月戴在左手的结婚戒指,也随着他生命的消逝不见了。生活究竟有多荒凉?曾经那么珍惜的人,曾经那么握紧的手,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散了呢?这个被江南烟雨浸湿的男子,竟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向人世告别。
这一年的章亚若,仅仅二十三岁。
家国春梦,一朝覆灭。1939年初,日寇的铁蹄踏碎了古城南昌迤逦的烟雨。章家做了外出避难的决定,由于父亲章甫年事已高,不适宜舟车劳顿,他选择在庐山养病。带领一家老小南下赣州避祸的重任就落在章亚若的肩头。或许,匆匆离散的他们未曾料到,有些别离便是一生。章亚若与父亲,再未相见。
这片养育了她二十六载的故土,从今就要远离了吗?麻石河埠的台阶上,久久站立着一剪孤单的身影。她的记忆里,是江南的悠悠古韵、转角楼台、黛瓦粉墙,是回家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是窗楣边淡淡的风响。如今一旦离去,这一切便成为心头摇曳的一枚风景了。
从此,章亚若告别了古城的幽雅,开始迁徙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