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几个百姓在放灯,水面上零星飘着花灯。冷风从远处吹来,孤零零的。令黎以为他们?在祈愿,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在为死去的亲人放灯。那样的感觉很奇怪,同一片土地上,有的人在尽情庆祝笑闹,有的人却?在祭奠死去的亲人。明明隔得那样近,甚至在这里还能听见那边人群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喝彩。烟花在天空热闹地炸开,接连不断,绚烂的光芒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放灯人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令黎注意到这些放灯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她的皮肤白净,眼眶却?通红,怀中还挂着一个襁褓婴孩。孩子似乎睡着了,安静地贴在她怀中。她一个人放了十数盏灯,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她的手中脱离,她神情呆滞,双手托起身边最后一盏,徐徐走进河里。远处烟花炸开的光照在她身上,她木然地往河心走去。令黎连忙抓住竺宴的手。竺宴也看到了,略施术法,那年轻的妇人就被一阵风重新?吹回到了岸上。妇人又不死心地往河里走,却?再一次被风吹回。妇人惊讶地四下张望,然后看到了往她走来的令黎。她轻声问:“你是神吗?”令黎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妇人怀中熟睡的婴孩:“它?还这么小,你舍得吗?”妇人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又执拗地再问了一遍:“你是神吗?”令黎怔住,轻点了下头。妇人闻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父亲、母亲、相公、大哥、阿姊、四弟、五弟……你们?看到了吗?果真像你们?说的,神出现了,她出来可怜咱们?家了呢!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哈哈哈!”妇人望着天空,笑得瘦弱的身子颤巍巍不止。她怀中的婴孩似是被她的笑声惊醒,原本一直安静地伏在母亲怀中,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时间女人的笑声、婴孩的哭声响彻在这沉闷冷寂的河边。可是很奇怪,对于这突兀的动静,其?他的放灯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般,甚至没有往这边投来一眼。女人笑完,一指指向令黎质问:“你若慈悲,为何?早不出现?你若冷漠,此时为何?又要出现!”令黎怔住。女人呜呜哭出来:“你可知,你可知死了多少人?你看到这些灯了吗……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你为何?,为何?不肯早些出现救他们??他们?就命该如此、就该死吗?”妇人指着河中的莲花灯,一盏盏细数:“我的父亲,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瘟疫肆掠之时,他还在赠医施药……他该死吗?”“我的母亲,一生?行善积德,甚至连杀生?都不舍得,常年茹素……她该死吗?”“我的相公,少年报国,为家为国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又哪里该死!”“还有我的大哥、阿姊、四弟、五弟……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究竟有何?错?为何?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倒霉吗?”妇人直直盯着令黎:“而你此时救我与稚子,又是为何??只是因为我如不远处那些热热闹闹欢庆元宵的人一样,运气好吗?”令黎被问住,她无法回答妇人的问题。灾难过后,同一片土地上,有人劫后余生?阖家团圆,有人却?家破人亡,悲欢如此割裂。妇人大步往令黎走来,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在她眼前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婴孩也再次陷入熟睡。竺宴走到令黎身边。他面无表情抽出了妇人所有痛苦的记忆,又施了个术法,将妇人和她的孩子送回家中。远处的欢腾还在继续,河边又多了几个放灯人,他们?的表情无不木然又悲伤。竺宴看向令黎:“回去吧。”这趟下界本是重温旧梦,却?完全算不上愉快,再逛下去也没有意思。令黎收回失神的目光,道:“在凡界住一夜吧。”竺宴不置可否,带着她往客栈走去。令黎走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花灯,轻声问:“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不能多他们?一家?”竺宴看着前面的路,淡薄道:“灾难面前,总会?有人成为不幸的祭奠。”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所以,守护才有了意义。”神守护苍生?,就是为了让不幸的人不再不幸,让平凡众生?免于献祭苦难。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一向是那么的凉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将他和慈悲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一刻,这一个刹那,令黎确实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慈悲。若无慈悲,他不会?懂得守护的含义。令黎忽然就笑了:“你说得对,神生?而为神,消除世?间的灾难,不就是为了平等地庇护每一个苍生?,离苦得乐,让悲欢从此不再割裂吗?”她牵过他的手,两?人踩着月色,缓缓往客栈走去。令黎要了两?个房间。竺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返身往楼上走去。令黎拉住他的衣袖:“哥哥,给钱。我刚才把钱放回你那里了。”竺宴:“……”一摸腰带,还真在他身上,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客栈掌柜以为他们?果真是兄妹,又见他们?容貌出色,男俊女俏,笑着恭维道:“是血亲啊?难怪长得这么像。”竺宴的脸色顿时很难看,付完钱就冷冷回房了。这客栈没什么人,好多房间都空着,令黎自己找了竺宴隔壁的房间住下。房间正朝着灯会?的方向,二楼视线高?,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点点灯光。雪后初霁,竟然有很好的月色,皎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一时竟分不清灯与月哪个更亮。令黎独自看着远处,头轻轻靠着窗棂,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远处的灯会?结束,遥远的热闹归于宁静,整个小城都安静了下来。令黎关上窗,从窗台上跳下来,吹灭了房中的灯。竺宴躺在床上却?没有睡。他还在想自己早些时候对令黎说的,守护的意义。其?实像他这样的,哪里懂什么守护苍生??只是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尊后陨灭前对天酒说的话,她说,她先爱天酒,然后才爱苍生?。只是若苍生?不好,她的天酒也不会?好。所以她宁愿燃烧自己的元神,也要为天酒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六界。他与尊后一样,都有自己的偏心。或许,天酒才是最像神尊的那一个,她比他们?都更加懂得神的使命。这个六界留给她,她会?守护得很好,从此,世?间再不会?有妇人那般的不幸。门被轻轻推开,他睁开眼,又重新?闭上。但令黎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想起她的戏弄,轻声揶揄:“半夜爬上哥哥的床,你就不怕爹娘打断你的腿?”令黎翻身覆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月色里,她痴恋地凝着他:“那就让他们?打断好了……”她俯身去吻他的唇。竺宴轻轻侧开了头,她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角。她安静了一瞬,轻叹:“竺宴,我想你。这么久了,你不想我吗?”竺宴没有回答,燥热的空气有一瞬的宁静。下一刻,竺宴便用实际行动给了她答案。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激烈地吻上她的唇。冰雪消融的春夜,烈火燎了原。后半夜,屋檐的雪开始融化,淅淅沥沥的水声充斥在耳边,滴滴答答,持续不断。两?人冷战了数月,今夜金风玉露相逢,都有些失控,身与心都极度渴望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