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窸窸窣窣地,伴着打火机开合的清脆声响,不知是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阿越突兀地笑了一声:“耀哥,倘若他宁死不从呢?”耀哥的嗓子有些哑,语气也寡薄:“便是从了,也未必能活。”
后半夜浓云罩月,山外渐渐大雾弥漫。ichael和ne枕风饮雨地回来时,晏司臣才吃过早饭,正和小沙弥对坐在廊下,也不知从哪儿捡来了半截儿烧火棍,颇有闲情雅致地教他识字。晏司臣能无视ichael,小沙弥却不敢。ne举着伞,面无表情地站在ichael身后,视线缓缓下落,瞧见晏司臣写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倒是应景。小沙弥战战兢兢,将蓑读成哀,晏司臣耐心地纠正了两遍,不等小沙弥开口,ichael先照葫芦画瓢地学出来,口音虽然生硬,却也不比小沙弥差到哪儿去。ichael似乎对自己的语言天赋很满意,兴致盎然地问晏司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晏司臣眉宇间的笑意于是浅淡地褪去,小沙弥本就如坐针毡,见他神情莫测,当即从他手中夺过烧火棍,跳下长廊头也不回地跑了。
ichael拾阶而上,又以眼神示意ne,ne颔首后收了伞,带着阿耀和阿越往前院去了。晏司臣拢了拢衣领,从容不迫地起身,ichael在他身旁站定,谁也没说话。廊外秋雨如丝,晏司臣仍觉得冷,转身欲走时,ichael喊了声晏,语气温和,不急不缓地,“你考虑得如何?”晏司臣没有任何迟疑,平淡如常地说:“你明知我不会同意这么荒唐的提议。”
ichael闻言偏过头,漂亮的瞳孔中映出晏司臣平静的面容,“晏,我想你理解错了。”他说,“我是在施舍你活命的机会,而非征求你的同意。”
“我想你也没有看清你现在的处境,ichael。”晏司臣抬起眼来,唇角上挑的弧度很微妙,像是在讥讽,又像是在挑衅,“我固然是死路一条,你又有多少胜算?”他的嗓音每低一分,语气便愉悦一分。虽然汤凤年视他如仇雠,但至少在这件事上,晏司臣笃定他们的看法始终一致,无论是出于对政绩的野心还是仅存的良知,汤凤年都会布下天罗地网除掉ichael——就像他当年处心积虑地将郦蕤舟派到平城——今时今日恰如昔时昔日,晏司臣轻声开口道:“杀了我,汤凤年也不会履行他的承诺。你并非全无察觉,只可惜发现得太迟。”他看着ichael,点墨般深杳的眼瞳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怜悯的情绪,“你以为自己能够胜过gabriel,然而当你和gabriel面临同样的处境,gabriel尚能觅得一线生机,你却只能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沟里、寄希望于一个早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言的筹码。”晏司臣笑了笑,用最温柔的语气娓娓地道出了最残忍的话,“ichael,你怎么还不明白——作为gabriel的后继,你始终没有比他做得更好。”
晏司臣向来善于洞察人心,因而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ichael容易被激怒的临界,ichael无论何时都在维持笑意的唇角一点一点地抿直,紧绷的面容昭示着他风雨欲来的心绪,原本遍布眼尾眉梢的款款温情彻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暗无边的阴郁。良久后,ichael终于转过身,像是完全不在意晏司臣所说的。“晏,”他哑着嗓子,“你究竟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这场宛如罗生门般充斥着虚伪与利用的棋局不会出现胜者。晏司臣心知肚明,ichael又何尝不是。从汤凤年以释放心腹为条件将ne派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ichael就预料到自己会走到今日的田地。他不愿承认自己不如gabriel——也不能承认——哪怕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行动,利用这段时间遣走所有跟随他而来的族人,在汜江警方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地完成他的计划,可他最后想到的、值得信任且能够抗衡汤凤年的,竟然只有晏司臣。
ichael以为他说出汤凤年是害死郦蕤舟的主谋就足够成为晏司臣倒戈的理由。这些年来他冷眼旁观汤凤年用尽龌龊手段稳居高位,时常替晏司臣感到不值,甚至惋惜郦蕤舟也死得那么不明不白。“汤先生从未将你和郦放在眼里,我却是真心想要和你共赢。”他盯着晏司臣无波无澜的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出来:“为什么你偏要替他卖命?”
晏司臣似乎没想到ichael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他觉得好笑,却懒怠向ichael解释——他也必然不会懂——因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他杀了郦,我自然对他恨之入骨。”ichael的眉宇还来不及舒展,又听晏司臣轻飘飘地接着说道:“只是与他相比,我更想先送你下地狱。”
ichael一霎间神情翻转,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抬手扼住晏司臣的脖子将人狠狠地抵在了门上。廊下的风铃颤动不安地发出声响,在连绵的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闷。ichael从晏司臣温润如水的眼中看见自己的缩影,那象征着勃拉姆斯纯正血脉的湛蓝色眼瞳,是他的……还是gabriel的?他终于想起了死不瞑目的gabriel在最后一刻所作出的表情。
额角有冷汗扑簌而落,ichael猛地后撤一步,目眦欲裂地望着呛咳不止的晏司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桀然可怖的笑容。
“会有人陪我一起下地狱的。”他说,“晏,谢谢你提醒我。”
潮湿的寒意侵彻骨髓,手臂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晏司臣进屋将搭在椅子上的冲锋衣披在身上,决定去找住持为他敷药,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禅室中似有僧人朗诵经文,晏司臣驻步侧首,只见那墙壁上枯槁如木的藤蔓相互攀缠,稍有风吹就抖得七零八落。他屏气凝神地听了好一会儿,直至躁动不宁的心绪彻底平复,才沉默地压低伞面,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晏司臣在伽蓝殿找到焚香的住持,在他身后的蒲团上跪着两个诵经的僧人,小沙弥远远地盘坐在后头。他百无聊赖间偏头瞧见晏司臣,眼睛骤然一亮,回首又见殿中关公法相庄严,不敢起身,便朝晏司臣撇了撇嘴。晏司臣含笑点头,示意他不要分神,小沙弥才不情不愿地扭过身子,有样学样地诵经去了。
晏司臣虽然不信神佛,却也秉承着敬畏的心态没有贸然进去打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晏司臣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那人听到:“你来替那两兄弟的班了?”ne停下来,与晏司臣隔了几步远,“他们在向ichael汇报你这两天的动向。”他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抬手拢着窜动的火苗点燃了夹在指间的万宝路,ne看着晏司臣,冷不丁地问:“有这么冷吗?”晏司臣敷衍道:“跳海后遗症,你跳你也有。”谁知ne静默了一瞬,说:“我知道你当年的事。”
“是么?”晏司臣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终于转过身来,“你知道多少?”
“你的退役申请报告是汤局批准的,我看过。”ne掸了掸烟灰,神情平静如往,语气也没什么变化,“倘若你当年没有功亏一篑,或许我们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晏司臣正要说话,袖角忽然被小沙弥轻轻一扯。住持从殿中徐徐地走出来,晏司臣双手合十作了个礼,住持微微一笑,和身后的两位僧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两位僧人垂首应下,便各自离开了。晏司臣俯身抱起小沙弥,那孩子仿若细竹竿似的胳膊立刻环上他的脖子,住持立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ne人高马大,小沙弥向来怕他,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不由怯怯地将脸埋进晏司臣的颈窝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便美滋滋地不再动了。
住持絮絮叨叨,晏司臣听不懂,只一声不吭地伸出手去,住持撸起层层袖口,先是一怔,随即皱起眉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听起来不甚和善。晏司臣面露茫然之色,住持也知道两人语言不通,急忙忙地往他胳膊上一指,晏司臣顺势低头看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又是一顿鸡同鸭讲,ne实在听不下去,将捻灭的烟头往雨里一扔,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发炎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这儿等我,我去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