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小许眼睁睁地看着煞神被封印,效果立竿见影。小许目送霍止离开,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晏司臣看在眼里,和他解释:“他脾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小许讷讷笑了两声,不敢问两人的关系,只顾左右而言他:“你那位朋友来过,当时你还在睡,他就走了,说晚一些再过来。你见到他了吗?”
晏司臣一怔,想起今日尚未见到燕川,便下意识说没有,随后又皱起眉,“他几点来的?”小许想了想,说大概下午两点多的样子。晏司臣将手机摸进手里,打开微信界面,的确没有燕川问询的消息。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地缠绕着,尚未理清,新问题倏然呈现。
晏司臣垂下眼睑,盘算着霍止倘若与燕川碰面,两人该是怎样的反应。
人海茫茫,这样的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晏司臣还是忍不住暗加揣测,却无论如何也描摹不出霍止应有的神情,最后只得放弃了。
等电梯时,霍止一直在手机上搜寻附近的餐饮店,晏司臣适宜吃清淡的没错,但白粥未免太夸张了。他挑着店面研究餐单与评价,最终看中了一家中餐铺子,距离虽然远些,但看着顾客返图的确精致可口。恰好电梯将至,霍止往一旁站了站,以免挡人出路,哪知电梯里只站了一人,霍止礼貌性地等着他先出来,这人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满目惊愕之色,神情与那日盛楚初见霍止时如出一辙。燕川脱口而出:“郦先生?”
霍止挑了挑眉,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明知故问:“你要在这层下吗?”
燕川一霎间反应过来,“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有了前车之鉴,霍止这次总算应对自如,他踏进电梯,气定神闲地等着燕川出去,燕川迟钝地会意,才出电梯又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惊疑不定,神色犹豫,欲言又止。相比之下,霍止坦然许多,甚至在电梯门关上前,还好心地替他指了路:“晏哥在402病房。你有什么想问的,就去问他吧。”
再回到病房,晏司臣倚在床头,正安静地看手机,霍止将散着热气的打包袋放到床头圆几上,一边往出拿餐盒一边问:“他们都走了?”
晏司臣点点头,看着霍止拆开一只又一只餐盒,忍不住道:“怎么买了这么多。”霍止将筷子和勺递给他,“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买了一份。”
皮蛋瘦肉粥,银耳雪梨汤,凉拌藕丝,摆在他正面前的是水晶灌汤包,晏司臣一筷子戳进去,热气蒸腾的汤汁从莹白的包子皮里淌出来,是蟹黄馅,一闻便知。见晏司臣夹起就要吃,霍止连忙伸筷子按住他的,无奈道:“急什么,也不怕烫。”
晏司臣本来没什么食欲,架不住霍止买的都是他爱吃的,这念头冒出来,晏司臣手势一顿,下意识看向霍止,饱含深意的眼神,引得霍止有些茫然:“怎么了?”晏司臣摇着头,咬了半只灌汤包,目光游弋在纸盒间,问霍止配灌汤包的姜醋汁在哪儿。
霍止哦了一声,“我没管老板要。”没有姜醋汁的灌汤包是没有灵魂的,晏司臣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要?”霍止将粥盒递到他面前,顺手将被搁置在一旁的勺子搭到纸盒边沿,自然而然地解释道:“你的嗓子又经不住醋。你那小跟班不是说了,病人还是吃点清淡的好。”
晏司臣无从反驳,霍止又将盛着半只灌汤包的纸碟撤远,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先喝粥,喝完再吃这个。”
粥的温度刚刚好,暖而不腻,晏司臣只管埋头喝粥,全由霍止往他勺中夹藕。一顿饭下来,霍止几乎没怎么动筷,只专注于照顾晏司臣,动作熟稔,恍若多年习惯。六只灌汤包就只准晏司臣吃两个,美名其曰为尝鲜,留着胃喝汤要紧,也难得晏司臣任他摆布。最后晏司臣捧着碗喝汤时,霍止问他味道如何,晏司臣便递到霍止眼前叫他自己尝尝看,霍止就着他手抿了一口,“唔,我让老板少放糖了,果然没什么味道。”
都说关心则乱,人在此时,最易露出纰漏。晏司臣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看着霍止收拾残局,唇齿间尽是雪梨的味道,混着冰糖的甜。晏司臣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依你的脾性,不该这么会照顾人的?”
吊灯悬在两人正上方,光线冷白,映出晏司臣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眉宇间极尽认真。霍止放缓动作,似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也没放在心上,问晏司臣是不是被他感动了,语气随意,更像是在饭后闲侃。
终于,在晏司臣长久的沉默中,霍止发觉出不对。他将最后一只纸盒收进袋子,那纸盒装着四只灌汤包,霍止不吃,便理所当然地扔掉,丝毫不会有任何愧疚感。这一瞬间,晏司臣又恍惚地觉得他仅仅只是霍止了。
迎着晏司臣的视线,霍止收回玩笑神色,轻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吃得多了不舒服。晏司臣如梦初醒般别开眼,只觉思绪纷杂万般,从认识霍止至今,两两因果相连,无休无止,像无数个莫比乌斯环结成的一张巨网,将他笼罩其中,撞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口。
晏司臣闭了闭眼,明明一肚子话想说,一出口却变成了:“那几只灌汤包给我留着,当明天的早饭正好。”
霍止被他这匪夷所思的要求唬得一愣,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没曾想是放不下那几只灌汤包,他哑然失笑:“你要是还馋,我再去给你买新出笼的。天这么热,没有冰箱留不到明早的。”
晏司臣却执着得近乎无理取闹,说这是浪费,如果一开始只许他吃两个,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霍止从未应付过晏司臣这样的逼问,可能病人的情绪都这么反复无常,霍止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做小伏低地哄劝,说原本是给小许和他的那位朋友带的夜宵,没想到他们两个那么快就走了。总之,一切过错皆在他身上,但无论如何,晏司臣今晚上都不能再吃东西了。
霍止说得头头是道,晏司臣一手托腮,点着头应道:“也行。”话锋一转,又轻描淡写地说:“可我还是觉得浪费,不如你吃了?”
霍止猝不及防:“我……”
“开玩笑的。”晏司臣笑了笑,看着他轻声道:“带壳海类不吃?看来我猜对了。”
明知道今夜不是开诚布公的好时机,晏司臣却已经迫切地想要问出些什么。在霍止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晏司臣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这样吧,不如你来告诉我,一个出生在霍家、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为什么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你床头除了抗ptsd药物外,还有镇痛剂和安眠药。别装傻,霍止。你有事情瞒着我。你不肯说,我就只好主动问了。”说到最后,言辞近乎祈求,是求霍止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别让他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落空。
霍止抿着唇,如一尊静默的雕塑,哑了似的。良久后,他才缓缓地说:“我在国外玩赛车时,因为失误摔出了赛道。那些药,是在那时候开始吃的。”
最有力的证据,却得到这样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晏司臣想起燕川临走前问他:“你希望是他?”连给他回答的机会都没有,就先行否认道:“可是人已经死了,这怎么可能?”
太阳穴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细密尖锐,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割碎晏司臣荒唐的执拗。霍止仿佛终于看出他真正所想,不可置信的模样:“你以为我——”
“对。”晏司臣打断他,失控的情绪引发一阵咳嗽,霍止迅速递过一旁备好的温水,却被晏司臣挥手挡开,动作激烈坚决。霍止额角青筋暴跳,抬手握住他小臂,压着怒气忍耐地问:“你到底在闹什么?”
晏司臣想,他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了。自打他将那瓶药握进手里的那天起,他便开始留意霍止,只觉得有关霍止的一切,无一不像郦蕤舟,无一不是郦蕤舟。因为咳嗽而沙哑的嗓音被晏司臣压得很低,断断续续,自说自话一般:“银耳雪梨放半份冰糖是我习惯的,你嗜甜所以不爱喝。蟹黄馅的灌汤包也是我一直喜欢的,你不吃带壳海鲜,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锦衣玉食骄奢淫逸的富家少爷,可曾会在饭桌上照顾别人的?蛛丝马迹比比皆是,还用我再说给你听吗?桩桩件件摆在这里,你让我如何不误会?如何不相信……是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