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山上的情况,你掌握多少?”
“一概不知。”容遥面露愧色,“我在织淮简装潜行,独自上山恐难脱身。蒋处没有任何指示,我怕耽误时机,才不得不联系润颐。”霍止心不在焉地想,蒋东林现在自身难保,能不能活命全凭盛楚本事,哪有功夫下达什么指示。他不敢与容遥明说,只好默默做聆听状。“我和石榴县的人打听过,这山上确实有座荒寺,因他们不信这些,寺中香火断了许多年,早就不容人供奉了。”容遥敛眉沉思,“冯老三死在半山腰,现在只有我知道。问题是冯家报了警,我怕他们大张旗鼓地搜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适合董局出马。倘若让董局联系当地警方按住派出所的人,教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最好,也方便咱们行事。”容遥能想到如此完全之策实属难得,霍止却说恐怕不行,容遥一怔。“你离开太久,不知道汜江发生了什么事。”霍止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直接定下结论:“董成辉不是什么好人,局里也不知道我们来织淮了。”顿了顿,他又和善地补充道:“灵微受了伤,景宁要查汤凤年,所以此番其实只有我和润颐能走这一趟。润颐之所以比我晚,是因我教他找谢闵借人去了。”
容遥大惊失色,登时生出一股信念崩塌之感。他已然拿不出更好的法子,不由气急道:“你说得容易!山上皆是亡命徒,届时拼得鱼死网破,谢家又能帮衬几分?”
“我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事已至此,霍止的心态早就四平八稳,“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他拍了拍容遥的肩以示安抚,“待会儿咱们先上山探探路,等润颐到了再做别的打算。”
盛楚步行折返,耽误了不少功夫,电梯里零零散散地站了几个从地下停车场上来的人,俱都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原本谁也没注意到盛楚,没想到这厮抬手拂过读卡区,亮起的竟是13f,当即纷纷清醒,不约而同地侧目朝他望来——此人气势凛然,立如松柏,一身黑衣黑裤勾勒出劲瘦身形,面容隐于帽沿之下,眉宇低垂,愈渐显得晦暗不清,总之绝非善类。转念一想,能在局座手底下讨生活的自然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作风古怪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不知道汤凤年养的死间都是这样打扮,说起来盛楚还要感谢他们,若非如此,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难能顶替进来。所谓死间,不过是汤凤年为了把他们塞进编制方便管理而扯的一个幌子,这群人从未传递过任何情报,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替汤凤年铲除异己,因为游走在视线之外永不见天日,才会身着黑衣便于融入夜里。
电梯停停走走,最后唯余他一人。盛楚于是稍稍抬眼,注视起不断变化的数字。手臂上的伤口如滚针般疼得细密绵长,越是放空思绪,痛感就越加明显。来渚宁前蒋东林曾告诉过他,汤凤年养的死间伤亡率极高,队伍更迭频繁,导致汤凤年逐渐养成了只认芯片不认人的习惯。盛楚不知蹲守了多少天,终于在汤凤年派人去汜江暗杀霍止等人的前夕瞧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端倪。
虽然第九分局是一个听起来就不甚寻常的部门,但是在这儿上班的人却逃不过寻常人都要遭受的痛苦——打卡。并且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性,九局的打卡制度也格外严苛,进大楼要先验指纹再过闸门,电梯只能通往有权限的楼层,无论去哪儿都要出示工作证。盛楚就这么装模作样地上了好一阵的班,直至某天早上,他发现了一个装作刷卡过闸门实则手里空空如也的男人。
后来他在霍止家中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反杀那几名死间,与其说是为了救霍止的命,不如说是为了找到能够证明死间身份的芯片。事实上从那时起盛楚便打定主意要摸到汤凤年身边去。汤凤年在蒋东林失踪彻夜未归,以至于盛楚明知是汤凤年做的手脚,却找不到任何破绽。他不能容忍蒋东林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除了蒋东林,谁也救不出晏司臣,所以他必须把蒋东林救出来。
汤凤年的办公室临窗而建,三面皆是单向玻璃,盛楚止步在门外,将自己贴着薄薄一层指纹膜的食指按进扫描仪旁边的凹槽里,又抬起右臂悬空在扫描仪上方,双重识别通过后,玻璃大门自动向两侧推开,盛楚目不斜视地走进去,隐约听见汤凤年正和别人说着什么。照例被保镖搜过身后,盛楚得以来到汤凤年面前。汤凤年竟然在打电话,见盛楚低眉顺眼地杵在办公桌后,也没有避讳——他说的是意大利语,盛楚暗自诧异之余,半句都听不懂。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不同意汤凤年的话,汤凤年渐渐失去耐心,语气愈发冷淡,盛楚满腔思绪千回百转,直至汤凤年啪地一声挂掉电话,才蓦地回过神来,低低道:“局座,车已经处理掉了,玳瑁在善后。”玳瑁是周礼顶替之人的代号,汤凤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你先去外头候着吧。”盛楚只得依言转身,尽量放慢脚步。汤凤年的办公室里立着一架山水屏风,方才搜他身的保镖就守在屏风后。汤凤年在座机上按了一串电话号码,对方却迟迟没有接通,盛楚有些着急,那两位门神似的保镖却十分尽责地迎了上来。盛楚无可奈何,夹在此二人中间亦步亦趋地向外走去。在他被请离办公室的最后一秒,汤凤年的声音终于隐隐约约地传出些许:“至迟十点……须得你亲自指挥……就地截杀……不留活口。”
凌晨时分,董成辉突然火急火燎地杀到局里,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赵适冷不防被人揪着衣领拎起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擦就对上董成辉的犀利眼神,险些吓得原地起跳,受惊程度可想而知。那天他与隋原未经批准去找廉润颐,又是救人又是打捞,几番折腾下来,董成辉罕见地大怒一场,直言要秋后算账。赵适自觉理亏,见到董成辉便如耗子撞上猫,八尺男儿像个鹌鹑似的耷拉着眉眼,讷讷不敢言语。董成辉哪有功夫和他计较,只是冷哼一声,问他:“隋原和张郊在哪儿?”
赵适飞快答道:“隋队还在和交管局商量布控,张副队应该是去排查码头了。”
汜江水路四通八达,外贸往来频繁,因而很难封锁码头,张郊担心ichael偷渡也是情理之中。董成辉犹豫片刻,很快做出决定:“让他们立刻回来。”赵适茫然道:“现在?”董成辉睨他一眼,“你有什么意见?”赵适见他横眉倒竖,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他实在是怕了这个老头儿,只想着赶紧交差了事,将宋景宁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
事实上周知之并不知道晋灵微安排在城南公馆附近的暗哨早已被赵适撤走,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两个月以来周知之一直深居简出,任凭外面天崩地裂,哪怕人人都自顾不暇,周知之也能在他寸草不生的伊甸园里躲到天荒地老。这也导致周知之病情反复,直至今天才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断药的风险。上次去医院开药还是晋灵微接送,周知之望着空荡荡的药瓶,迟钝地想起了晋灵微,他们似乎许久没有联系——这不重要——他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周知之慢吞吞地拧上瓶盖,将其收到床头柜里。夜半时分,他果然还是毫无征兆地醒了。屋里黑漆漆地,周知之不记得自己关过壁灯,这样沉闷且逼仄的环境令他的呼吸急剧加快,周知之胡乱地摸索着壁灯开关,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半梦半醒的含混低喃:“joe?”
周知之动作一僵,仿佛犹在梦中,另一侧的壁灯忽而亮起,消失已久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床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他含笑的眉眼以及俊朗的脸庞。周知之怔怔地望着ichael,张了张口,ichael却缓缓摇头,比了个嘘声的姿势。周知之不明所以,但见ichael小心翼翼地从壁灯灯罩里拿出一枚窃听器,他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愈发苍白起来。ichael用纸包住那枚窃听器,起身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窃听器放在洗手池旁。周知之抱着被子坐在床角,安静地注视着ichael做完这一切后折返回卧室,在ichael距离床边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周知之张开双臂朝ichael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