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一点点动静,都会令我们从被子里跳起来,跑出去,因为我们很担心他们会放火,或者干脆冲进来,把我们杀害。
那时候我们睡觉也不脱鞋。
这并非绝对不可能。
有一天晚上,就有这么几个蒙着脸的人提刀冲进来。妈妈和我从床上跳起来逃跑,慌不择路地跑到隔壁邻居处用力敲门。
门一直没开。
邻居不想惹事。
但后院的篱笆,开了一角,里头闪过一个身影。
那是我的小伙伴之一,她叫苗真。
黑不溜秋的夜里,她的白裙子在篱笆上勾过,像是一道指引生路的真灵,放开了一个安全的空间,供我和妈妈躲藏。
这也是我和妈妈在这场因露富而引来的骚乱中,感觉到的唯一一点善意。
等到天亮了,我们再回到已经被彻底翻乱的房子里。
妈妈抱紧了我,她赌咒一般发誓:
“不能呆在这里……这泥潭一样的地方,你爸爸离开我们,是为了让你过上安全富足的生活……是为了让你来这里过上等人的生活!妈妈也会不计一切,为你铺平道路!”
此后妈妈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离开唐人街。
转机很快来了。
妈妈在又一次前往警察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外国男人。
妈妈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
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妈妈保住了我们,保住了钱,更解决了导致这一切最初原因——我的上学问题。
只有一个代价。
她告诉我,我必须离开她,独自、独立去上学。
妈妈将我送进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学校。
每次从学校里出来,我再回到妈妈身边,都会觉得妈妈和前一次见面截然不同,每一次,她都距离我更加遥远。
妈妈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
她远远的站着,可每次见面的短短时间里,依然不厌其烦地说着她和爸爸对我的爱。
爸爸给了我钱,她给我了尊严。
她和我之间越来越遥远的距离,正是她对我的无暇的爱的奉献的最好证明。
而我,确实,有了很好的学校,有了白人同学,和唐人街以外的亚裔同学,我进入了白人的学校,白人的社会。
当我读完高中,拿到大学入取通知书的时候,妈妈将爸爸多年前交给她的钱,交给我,再次回到唐人街的时候。
我看见了我过去的伙伴。
时间向前走了很多年,但他们,还是和当初一样,呼朋唤伴,横冲直撞,闯入商量暗偷明抢,再被追逐殴打。
他们的时光,仿佛停留在了当年。
我不得不承认,妈妈说的是有道理的。
她带着我来到了这里,又将我从泥潭中推向光鲜的社会。
爸爸的离开,给了我成年以后足够富足的生活;妈妈的离开,铺平我通向成年的道路。
他们都有自己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也都用离开表达了对我最后的爱。
离开,这个字眼,对我而言宛若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