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在湖广任上十九年,为湖北的洋务事业惨淡经营,呕心沥血,为支付洋务的庞大开支不得不设立铜元局,所获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于国计民生。不料,到头来不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为祸国之灾、残民之贼,要说冤屈,天底下还有这样大的冤屈吗?
一口痰冲到喉咙,气接不上来,张之洞猛地晕倒下去。
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权看到飘在地上的请愿书,明白了父亲陡然起病的原因。
晚上,陈衍、辜鸿铭等人也都闻讯赶到张府。随后赶到张府的,还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梁敦彦这些年来可谓吉星高照,飞黄腾达。
前年,梁敦彦随张之洞进京入外务部。袁世凯赏识他,将他安置在外务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语,很快在外务部派上大用场,三个月后便升为右丞。接受八年美国教育的梁敦彦,敬业务实,在那些只会做官场功夫的庸俗官吏中显得格外出类拔萃,一年后便升为侍郎。待到袁世凯削职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书。梁敦彦对张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来张府看望老上司。
看了请愿书后,陈衍心绪沉重,他对卧在病榻上的张之洞说:&ldo;老相国不必为此而忧郁,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绅既然要我的头,我就回武昌去,让他们把我的头取下吧!&rdo;
张之洞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凄笑:&ldo;陈衍二字是张之洞的代号,你这还看不出!&rdo;
辜鸿铭说:&ldo;老相国,我们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汤化龙叫来当面辩一辩。京师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开拉嫖客的妓女和钻门子的政客,再没有几个干正事的人。&rdo;
辜鸿铭这几句话,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声来。
梁敦彦对国内外政治局势较为清楚,他比别人看得透一点:&ldo;据说湖北马上要成立咨议局,汤化龙新从日本回国,已被看好为咨议局局长。他这样做,一是迎合百姓对物价的不满,为自己赢得体恤民情的好名声,以便顺利当选;二是现在各省士绅都主张立宪,对朝廷迟迟不行立宪不满,因此他们对朝廷一切都否定,借此煽动人心,讨好百姓,以拥护他们上台。湖北士绅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国在湖北所办的一切。依我看,陈石遗固然是一个代号,铜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个开端,今后还要拿铁厂、枪炮厂、火药局、织布局等一个个地开刀。&rdo;
张之洞声息微弱地插话:&ldo;崧生说的有道理。戏台只有一个,他们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错是错,没有错也是错。湖北的戏,可能还正在敲开场锣哩!&rdo;
说罢,闭住双眼,一脸的枯槁阴黑。
&ldo;戏台&rdo;,辜鸿铭心里一惊,联想到上次说的道具,看来入京后的老相国与两广两湖时的香帅,的确是大不相同了。
张仁权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心里涌出一丝恐惧来。他强打精神安慰:&ldo;爹,现在各省都有一批这样的立宪党人在活跃着。他们看似跟革命党不同,其实也是与朝廷离心离德的。湖北的立宪党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务业绩,完全出自于他们的私心。是非自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汤化龙这几个人就能代表二千万鄂民吗?爹,您犯不着与他们计较。&rdo;
儿子的话也很有道理。张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睁开眼睛来对儿子说:&ldo;我多年来不知市面上的物价,为一方总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样,这是失职。你写封信给念礽,叫他细细调查一下,这些年来物价的情况,尤其是米、盐、油、菜、肉这些东西的价格。&rdo;
&ldo;好,我这就写。&rdo;仁权答道。
张之洞似乎已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停了一会,他又吩咐:&ldo;桑先生与我分别已经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见,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时常想起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说。你要念扔想办法尽早与他的母亲联络上,请桑先生夫妇到京师来住一住,再不来,今生今世怕不能见面了。&rdo;
&ldo;爹,别胡思乱想了,您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好好保养身体,老朋友见面时,才有精力说话哩!&rdo;
仁权虽如此劝慰着,但心里对老父此番的病况着实担忧。他在信中叫弟妹们随时准备进京,并设法通知桑先生,无论如何要尽快来京与父亲见面。
陈念礽接到内兄的信后,带着铁政局的两个工役,实地在武汉三镇做了三天的调查。这一查,令一向对中国洋务抱着乐观态度的陈念扔大吃一惊,不仅证实了请愿书上所说的物价涨十倍,而且几乎所有被调查的人都不承认武汉的洋务局厂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惠,枪炮、钢铁,他们固然不需要,铁路、水电的好处,他们因为无钱,一点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这种与他们密切相关的日用品,他们也很少购买。因为生产成本高,售价并不比洋货便宜,老百姓要么买洋布,要么买来自乡村的更便宜的家织布。
陈念礽面对着这些调查上来的实情,不知如何禀告岳父。说实话,怕他生气,病情加重;说假话,虚夸政绩,又对不住良知。
他把这些情况如实写在信里,告诉他的继父桑治平。
这些年来,桑治平和秋菱一直住在香山县城。选择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秋菱的次子耀韩一家在这里。再则,这里一年四季天气和暖,青草长绿,鲜花长开,令桑治平欢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