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信上说:粮台总理阎丹初先生乃当今贤能之士,理财本领湖北第一,天下少有。东征湘军能足饷足粮,全靠此人大才筹运,这是真正的济世大学问。林翼自是远不能及,环顾今日宇内大吏名宦,亦鲜有及者。此等学问非书斋可求得,须从历练中来。贤弟日后要做社稷之才,不可无此学问。丹初先生才华出众而笃实谨恪,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在武昌做臬司,明日或调他省做藩司,后日再升为巡抚,都是意料中事。过几年拜相入阁,也必是题中应有之义。此时来武昌,凭林翼薄面,尚可勉收你为入室弟子。再过些日子,或外擢或内升,那时林翼鞭长莫及矣。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贤契接信后即可整装南下,林翼在黄鹤楼畔翘首盼望也!
&ldo;藩司&rdo;&ldo;巡抚&rdo;&ldo;入阁拜相&rdo;这些话,胡林翼当年从来没有当面说起过。信上写的,是他对千里以外的弟子的预言。二十年过去了,藩司、巡抚,这些预见已成事实,如此说来,&ldo;入阁拜相&rdo;也将会成为现实?一时间,年过花甲的阎敬铭心里热了起来。哪一个读书人不巴望自己有入阁拜相的一天,何况做过大员、胸负奇才的阎敬铭!他之所以盛年归田,是因为出于对世事的失望,也因此而使得对自己的前途失望。胡林翼二十年前的这封信,唤回阎敬铭消逝已久的热情。其实,这些年来,解州书院主讲的心灵深处,何尝就真的淡漠了一切,就真的对宦海官场心如死灰?平生大志未得充分展布的隐隐之憾,常常在一觉早醒、中宵月夜之时,在一人独酌、醺醺微醉之际,像一只嘴角尖利的小虫钻在他的胸腔,撕咬着他那颗清高而孤独的心。但是,一旦晨曦初现,或醉意清除的时候,他便很快释然了。朝廷虽说数度征召,但也没言明授予何职。阎敬铭知道自己性格耿介,只身孤影,朝中向无奥援,授职也不过巡抚、侍郎而已。与其再失望,不如不出山。阎敬铭的内心深处,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波动着。而外表则一如黄河岸边之老农,日观浊浪排空,夜听惊涛裂岸,于世事人生似乎浑然两忘。人们都说,胡林翼识人有过人之处,如此看来,入阁拜相,或许不是空泛之谈,今生还可能有一番非常作为?
正在阎敬铭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他的老妻已把晚饭做好了。于是,他把胡林翼这封信郑重交还给桑治平。然后,陪着桑治平喝了几杯红薯酿成的甜酒,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晋南农家饭菜。饭后,他又陪着桑治平在解州书院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兴致浓厚地讲述书院的掌故人物。直到太阳西沉,山风渐冷时,他们才又回到那间简陋的书房喝茶叙话。
在太原时,张之洞和桑治平就阎敬铭的事商量了好久。桑治平认为,从种种迹象看来,阎敬铭此番若愿意入京,朝廷必加重用,职位将在侍郎之上。张之洞同意他的这种分析,说若能促成阎敬铭出山,则功莫大焉!桑治平说,是的,此举可一石三鸟!对太后来说,可谓不负圣命。朝廷多次征召而不能成的事,这次能办成,可获太后嘉许。此为一鸟。对你来说,经此番接触,阎敬铭心中将存感激,今后可望成为朝中的得力内助。此为二鸟。
对阎敬铭本人来说,平生大才可望得到充分展布,不至于老死于解州书院而抱恨终天。此为三鸟。张之洞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你这次去解州,相机行事,务必要请动他。就这样,桑治平衔命来到解州书院。
&ldo;我原以为桑先生是抚台衙门里的人员,读了香涛的信后,方知足下乃他的朋友。请问足下,是原本就住在太原,还是这次与香涛一道从北京来晋的呢?&rdo;
胡林翼的信拉近了阎敬铭和张之洞之间的距离。在他的意识中,似乎有一种把张之洞视为自己弟子的感觉,他不再用&ldo;张抚台&rdo;这样严肃而疏远的官衔,而改用&ldo;香涛&rdo;这样较为随便亲切的字号来称呼张之洞。桑治平听了后,也觉得他与眼前这位古怪老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ldo;丹老,&rdo;桑治平以一种晚辈兼学子的态度答道,&ldo;我原是香涛的堂兄子青制台的画友。这些年来子青制台致仕回南皮,我一直飘零江湖,承蒙香涛看得起,去年随他来山西,做点小事。&rdo;
&ldo;喔!足下原来是张子青先生的画友,失敬,失敬!&rdo;阎敬铭两眼射出喜悦的亮光来,与刚才昏花的眼神大不一样。桑治平暗暗吃惊,心想:这样的眼光大概才是前粮台总理的本色。&ldo;我那年在山东做巡抚时,他在清江浦做漕运总督,我们时常有联络。他公余常爱绘画,画得也很好。不想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他比我大几岁,快七十岁了吧,身体还好吗?&rdo;
&ldo;今年整七十。年已古稀,身上有点毛病是自然的,不过还算硬朗。&rdo;桑治平心想,正好借张之万做文章,烧热阎敬铭冷却已久的心。&ldo;去年春上,子青制台蒙醇王之招来到京师,我特为由古北口赶到城里,与老制台见面。我们之间有多年没见面了,这次老制台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rdo;
&ldo;是啊,故人相见,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都说了些什么呢?&rdo;
阎敬铭边说着,边将身子挪过去了点,脸上显出安详的笑容,仿佛一个老农正在闲散地与邻里说年景、话桑麻。桑治平也将身子倾斜过去,做出一副随便谈心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