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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我其实是一俗人,即使嗜茶,且嗜好茶,却雅不到哪儿去。周作人说,喝茶须得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这真是雅得很了。可半日好茶,便能抵过十年实实在在胼手胝足的辛苦日子,说得也太轻松了。我有时疲倦,想起人生漫漫长途,不知何时到岸,心中颇有些畏惧。喝上一杯好茶,也许能给自己鼓鼓往前走的劲头吧。伊渡:我觉得周作人所神往的生活方式是贵族化的,这种贵族化倒并不在于物质生活怎样的奢侈豪华,而在于它的丰腴、精致和无用,在于它的安闲与优雅。你对这种人生态度是不是很认同?王跃文:我无法优雅。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乱世,在饥饿、贫困中长大,青年时代颇有点儿匡世济民的想法,又慢慢认识到自己的确虚妄可笑。但终究不能闭目塞听,有时难免瞋目发指。我是这种心性,自然就优雅不起来了。

但我很向往清明平和的境界。优雅是一种外在的姿态风度,可以由环境熏陶和后天训练而得,无关乎内在灵魂。戈培尔下达杀人命令时正欣赏着巴赫的音乐,还不优雅?我所向往的清明平和,则是一种理性智慧的人生态度。这种境界说到底就是善于放弃,能够在滚滚红尘中毅然抽身而退。我读夏目漱石的散文随笔集《梦十夜》,从他病中杂感《浮想录》中,领略到的正是这个意思。伊渡:夏目漱石曾是极端愤世嫉俗的作家。他的长篇处女作小说《我是猫》对人世的病态丑恶极尽讽刺,笔调辛辣,真叫&ldo;猫眼看人低&rdo;。王跃文:对。他的本名是夏目金之助,笔名漱石,取《晋书》中孙楚&ldo;漱石枕流&rdo;之语。名字是很清雅的,他的性格却阴郁、愤懑、神经质。四十岁后,他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一改往日性情,慢慢变得平和清明起来,倒有点儿符合&ldo;漱石&rdo;的本意了。《浮想录》其实就是他的病中日记。他说过在病中写俳句和汉诗时的心境:&ldo;我平日迫于事务,连简便的俳句都不作,至于汉诗,因为太烦难,就更无从着手了。惟有像这般远远地打量着现实世界,杳渺的心底不见半点儿滓碍时,俳句才会自然而然地涌出,诗也乘兴以种种形式浮现。这样,回顾起来,那段日子实在是我平生最为幸福的一段时期。&rdo;

夏目漱石的俳句和汉诗写得怎样我无从评价,因为我实在是外行。我所能领悟到的却是他病中所写那些俳句和汉诗中蕴含的意境。伊渡:能和我说说你的领悟吗?王跃文:像&ldo;谛听蟋蟀声,想来已数夜&rdo;、&ldo;日日山中事,朝朝见碧山&rdo;、&ldo;伫听风声骤,落叶孰先凋&rdo;这样的诗句,只有一个&ldo;静&rdo;字在里头。现在实在是浮世,人能够真正安静下来,谈何容易。风鸣虫唱也许声声在耳,心里却听不见。

他的另一首诗:&ldo;秋风鸣万木,山雨撼高楼。病骨棱如剑,一灯青欲愁。&rdo;我很喜欢。钱穆先生曾论王维诗&ldo;雨中山果落,灯下糙虫鸣&rdo;两句诗,说此中有诗情画意,深入禅理,是作者的冥心妙悟,达到了无我而有我的化境。夏目漱石这首诗却是物我各各分明,又各各相安。外面世界自然风稠雨骤,我也是病骨嶙峋,但内心并无焦虑恐惧抱怨。此时青灯之下那种愁,是一种淡淡的、清如水的愁。所谓平和清明的人生态度,其实就是一种&ldo;一灯青欲愁&rdo;的态度吧。

伊渡:如此说来,人生得失真不知该怎样定论。夏目漱石的大病,何尝不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上天使他在病中解脱了一直纠缠着他精神心灵的痛苦,离开浮世的挣扎奋斗,以放弃而获得内心的清明平和,身心俱清。

王跃文:我以前认为,青壮年说放弃,不是矫情,就是未老先衰,只有老人才能如此,才应该如此,才有权力如此。我现在正当壮年,倒颇羡慕起这种境界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是作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夏目漱石,我又不知他这种平和清明的态度,是幸还是不幸了。

伊渡:不要说得那么颓唐吧。艺术家往往就是一些偏执狂、狂想症患者和幻视者。因为他们感受现实的方式与众不同,才会有那么敏锐的艺术体验。一旦回复到正常状态,也许他们的艺术天才就消失了。梵高最好的画作都是在疯癫状态中画出来的。这些人都是艺术的殉道者,让人不知是该羡慕他们的命运,还是为他们所背负的痛苦而唏嘘。

王跃文:应该说是敬畏。我读过芥川龙之介的一个短篇小说,写一个画家,好像叫良秀,只爱自己的女儿,却为了画好一幅表现人在地狱之火中挣扎的画,把女儿用铁链绑在车里,活活烧死,自己却只顾入神地观察女儿在烈火焚烧中的恐惧痛苦的神态。那太恐怖了。我敬畏,却无法接受。

伊渡: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小说我读过,叫《地狱变》,不是画师自己把女儿绑在车上的,而是他向他的主人崛川大公请求,让他亲眼看一下人在烈火中被焚烧的模样,崛川大公就残忍地把画师自己的女儿绑在车上烧给他看了。

王跃文:艺术家总有不同类型。像梵高和良秀,我相信他们是非如此不可。艺术的超自然力量使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和情感,使他们成为殉道者,有时这就是一种神意。人不过是表达艺术的一个工具。

伊渡:可也有些人自以为是艺术家,艺术还没弄出什么名堂,就先做出了种种丑样子。这些伪艺术家们酗酒打架、满口粗话、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以为自己已然获得了既不对自己负责、更不为别人负责的权力。蓄上络腮胡,就以为自己是普希金。一个月不洗脸洗澡,就觉自己是嵇康、徐渭。嵇康不是说了吗?他&ldo;性复疏懒,筋驽肉缓&rdo;,又说自己&ldo;头面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rdo;

王跃文:这种伪作家、伪诗人也不少。说起来我也是有些怪癖的。我穿衣最讨厌袖子过长,长过手腕就浑身不自在。小时候,我穿长袖时,总要把袖子卷起来,还非得两边卷得一般长,比了又比,拉了又拉,反复多次才放心。好像是一种强迫症。

伊渡:真的呀?现在还这样吗?

王跃文:现在好些了。可还是有些小毛病。我不喜欢胡子拉碴的样子,几乎每天都剃胡子。我平时如果用手摸着一根胡子茬,一定要想法子把它拔掉,否则食不安席,睡不安寝。经常是在夜里,临睡着了,突然摸着一根胡子茬,就全力以赴去扯。短短的胡子茬柔软、滑手,怎么也扯不出来,却又懒得起床去取剃须刀。很多次,我几乎同一根胡子茬搏斗通宵,直弄得自己气短心跳、异常烦躁。后来,我汲取教训,只要摸着根胡子茬,马上起床去取剃须刀,不然,这个晚上的睡眠就完了。

伊渡:你的睡眠一直不太好?

王跃文: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困扰。我睡觉时,哪怕心里不想事,也不是同胡子茬搏斗,就是同枕头搏斗。枕头是永远都不如意的,我要不停地调整它的形状和角度。我不知换过多少枕头,后来找到一种灌满中药材的枕芯,也只有一段日子感觉好。我现在最怀念的是小时候在乡下睡过的荞麦壳枕头,现在好像已无处可以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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