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回忆还没有完,外面的天光已经放亮了。寝殿外面太监宫女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有的在吹熄宫灯,有的打扫院子,有的在换值交接。
寝殿外值夜的太监知道皇上从半夜醒来后,就再没睡着,茶水送了几次,蜡烛都换了三根了。所以虽然已经过了叫起的时辰,太监没敢来叫,乾隆似乎还听见李玉在小声的叮嘱其他人不要弄出动静来。
他翻身坐起,双手在脸上搓了搓,蹬上靴子下了地,在地上伸欠了几下,对门外说道:“来人,洗漱。”
用过了早膳,他边踱向西暖阁,边问身边的小太监:“昨天让岳钟琪早点进来递牌子,人来了没有?”
太监躬身答道:“回主子爷,来了有一会儿了,正在垂花门外候着。”
“叫进吧。”
因为只见岳钟琪一个人,乾隆没有坐到御座上,随意在炕上盘膝坐了。刚端起茶喝了一口,有太监挑起了帘子,岳钟琪迈步进来,到毡垫上跪下,雄浑有力的声音说道:“罪臣岳钟琪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望着下面跪着的这个人,身材虽不高大,却雄武刚健,已年过半百却未见老态,跪在地上也难掩其军人风骨,如铜浇铁铸一般。
他就是岳飞的二十一世孙,康熙朝就已经名满天下的大将岳钟琪了。康熙五十六年,准噶尔汗国与沙俄勾结,意欲吞并青藏,出兵攻占了拉萨,围攻布达拉宫,拘禁了达赖和班禅。康熙命十四阿哥胤禔为抚远大将军,赶赴青海督师平乱。岳钟琪以副将衔率军为先锋,出奇兵,用良谋,斩关夺隘,一路攻进拉萨,平定叛乱,自此一战成名,雍正朝又在青海屡建奇功。
然而,雍正七年受命为宁远大将军,与靖远大将军傅尔丹分率两路军马进攻准噶尔部的伊犁,却屡屡受挫,打了三年,劳师靡饷仍旧是个胶着状态。雍正盛怒之下,以“辜恩负国”先后将岳、傅二人锁拿,交兵部拘禁候议,部议岳钟琪“斩决”,后来雍正念其进西藏,平青海的功劳,改为“斩监侯”,保住了性命,却一直身陷囹圄。直到乾隆登基后,在雍正十三年底将岳、傅二人释放,回家过了个团圆年。
“东美(岳钟琪的字),起来吧,坐下说话。”乾隆温声说道。
岳钟琪早已经罢官夺爵,现今虽蒙恩获释,但仍是罪余之人。昨日接太监传谕,命他今日提前一个时辰进宫递牌子。今天进来一看,是皇上单独召见自己。想是皇上不愿自己见到昔日同僚尴尬,现又见皇上温语赐坐,想起自己几年来的牢狱之苦,险些丧命,又想起世间的人情冷暖,不禁心中一热,几乎掉下泪来。但他毕竟是个铮铮铁汉,硬是忍住了,叩头谢恩后,起身在旁边小櫈子上坐了。
“几年没见了,你气色还好,这几年没少受苦吧?”
“回皇上!”岳钟琪在座上拱手道:“罪臣乃获罪当诛之人,承蒙先帝爷法外开恩,才得以苟延残喘。今又蒙皇上宽释,正思量无法报圣主高天厚地之恩,受些微苦头,怎敢劳皇上动问?”
“呵呵,”乾隆轻松的笑了笑,说:“这都是些面儿上该说的话,朕相信你,获罪入狱,并不敢生怨望之心。但凭心说,你真的没有一点委屈?”
岳钟琪不愿意说违心的话,低头沉默片刻,正不知如何回答,乾隆却接着说道:“不要你为难了,朕替你说了吧,纵使有,也是该当的。”
“皇上……”
岳钟琪想说什么,乾隆摆手止住了他,说:“朕虽然没有亲历过战阵,但是对西北几次用兵的情形还是不陌生的。苗疆为什么屡平屡叛?准噶尔为什么屡屡侵扰青藏?罗卜藏丹津为什么敢在青海作乱?说到底就是因为这些地方或是沙漠瀚海,无边无际;或是山高林密,道路难行;有的地方甚至是烟瘴千里,沼泽遍地。朝廷对这些地方鞭长莫及,莫说是大军作战,就是平时设流官,有的府县官宁可弃官不做,也不去上任。”
“一旦兴兵作战,后方向前线运上去一斤粮,竟要在路上消耗十几斤。我大军千里跋涉到了阵前,敌人逃得无影无踪,就是干耗着我们的军需供给。兵士们中了瘴毒的,被毒蛇咬伤的,掉进陷坑的,摔下山崖的,淹死在沼泽的,竟然比战斗中死伤多出几倍,我军竟不是和敌人在作战,是和这天气,这地势,这毒虫在作战!”
“就像刚刚张广泗的苗疆之胜,大捷是说给外人听的,你是上老了战阵的,有什么不明白的?朝廷出动的正规军队,比叛苗全族人还要多。却打了几年不能完胜,从雍正朝打到乾隆朝。这仗打的,胜得起输不起。输了,折损的不仅仅是钱粮兵马,更重要的朝廷的脸面!是君主的尊严!所以一战败了之后,就要换将再战,再败再战,已经不是为了平乱而打仗,是为了脸面在打!”
“就如你和傅尔丹,不就是因为被噶尔丹策零给拖进了泥潭,寻不到与敌决战的机会,战事久拖不决,朝廷几百上千万两银子供给着前线,却又一次又一次丢了脸面。先帝爷忧心如焚,于几千里之外指示机宜,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此打仗,能有个不败的?”
乾隆推心置腹,毫不掩饰的说了这么多,竟然像亲临过前线一样,句句说到了岳钟琪的心里,好像比他自己想到的还要多。他起初还能静静的听着,可是听到后来,纵是他铁骨铮铮的一个人,也再不能忍住,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不住的涌流出来。只是在君前不敢放声,他只能双手掩面,眼泪从手掌、脸颊上滴下来,双肩也不住的颤动着。
正巧门前侍候的太监探头向里张望,乾隆看着他,眼神向岳钟琪示意了一下。皇帝身边的太监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那太监立马会意,顷刻拿了一条拧干了水的热毛巾过来,双手捧给岳钟琪。
岳钟琪见皇上不说了,也止住了哭,在座上向乾隆躬身拱手道:“罪臣无状,君前失仪了。”然后接过了毛巾擦着脸。
乾隆虚抬了一下手,转脸问太监道:“你刚才张望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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