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也不想,我知道他只是爬到那个位置了,我知道他只有妥协。
这个世界需要妥协者,否则将如何延续卑微的生命。
这个世界也需要理想者,用他薄脆的灵魂切开尘世浮华,用折断的方式让我们看到鲜红的血,撕裂的痛。
我把张立宪的配枪交给虞啸卿,温和的看着他,我说很抱歉,南天门上还有几个活人,却没有了他张立宪。虞啸卿坚毅的嘴角抽动着,他说你已经尽力了。我说是啊,我已经尽力了。
我说,当年,是你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让他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干,要么回家找个老婆看举国沦丧,他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虞啸卿困惑的看着我。
我说你已经死了,他不想看举国沦丧,所以冲上去把血流干了。
虞啸卿的脸色变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真真正正的打了一记耳光那么红,我无意去羞辱他,因为谁都不会比谁更高贵,没有人一尘不染,没有谁经得起挑剔。我只是希望他至少在偶尔午夜梦回时不要忘了曾经的誓言,我相信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信仰,只是最后他们都死了,用不同的方式。
有人说五十步笑一百步,有什么了不起,可我现在却觉得,五十步总好过一百步。
&ldo;师座,有时候做人也不能太唐基了!&rdo;我拍拍虞啸卿的肩膀,像一个半月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着,其实那时候我忧心忡忡,而现在我真的没心没肺。
虞啸卿不动声色的点了一下头。
其实我真的不介意再帮虞啸卿打几仗,只是后来很快的小鬼子就投降了,据说虞师北上,我们要去剿共,于是我伤感的发现我在南天门里得到那些答案都没有用了。
我在为谁而战?
我在为谁而守?
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国在哪里?
我的眼前没有了入侵者,于是我的战斗就失去了意义。我不在乎最后那八个脑袋到底是谁坐稳了江山,我累了,我想去四川,我想去看看三峡,看看青城山,我看到张立宪在下面等我,我开始担心他会一个人蜷在奈何桥头孤独的等待。
那些小鬼真的会原谅他吗?
我去了张立宪的家乡,那里现在欢乐祥和,国家太大了,消息就传得慢,尤其是蜀中,毕竟蜀道之难,有如上青天。他们听到了日本鬼子投降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听到另一个坏消息,所以他们在忙着生活。
嫁女,娶妻,给儿子摆满月酒,和平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时光。
我身上带着的是银元,我说我是张立宪的朋友,张立宪在南边做大官,他让我回家送钱来,半个村子里还剩下的男丁都围在我身边,他们想听我说打仗的故事,我说了,结果他们都不要听,说我太啰嗦,烦啦,烦啦,烦死了……他们问我那场仗最后打赢了吗?我说不知道,那些半大小伙子就很怒,说龟儿子的,我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半个夜里,就是想听你最后打赢了没,你说你不晓得?
我看着他们大笑,非常的开心。
这样的天真是幸福的,真的,即使很无知。虽然他们都不知道,那些起伏的大山让蜀中成为这场涂炭了大半个中国的战火硝烟中少有的几块没有怎么太被波及的地方,让他们可以这样坐在这里,听我说打仗的故事,然后抱怨我说得不够精彩。
我在张家的祖坟里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进去,我托了个看起来相当老实的兄弟后半夜来埋我,我模糊的告诉他帮我埋点东西,到时候看到什么都别害怕,我留了钱下来都能拿走,把刀给我留下。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一个孤零零的老鬼,活着没有家乡,死了却还能沾个后世香火。在生命的最后我与他交换了一个誓言,我带着他的魂魄回家,他帮我谋一个归宿。
我用张立宪的刺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不是没他干脆,我只是希望最后享受一下死亡的滋味。
我是一个小偷,走南闯北,我在江南边港的小镇上遇到了龙文章,他走的时候,我偷走了他的名字,我在滇西边疆的小城里遇到了张立宪,他走的时候,我偷了他的刺刀。
曾经我决定要为这个名字做点事,现在事情做完了,我打算用这把刀结束自己,我累了。
我在不同的时候遇上了不同的人,一个给了我名字,一个给了我刀。
天色渐渐的暗下去,满天的繁星罩住我,这让我想起他们的眼睛,我发现他们都有一双闪烁迷人的眼睛,很圆,很亮,带着孩童式的天真与固执。
远处的村寨里传来锣鼓与唢呐喧嚣,那是村头的张大妈家里在娶媳妇,我用红纸包给她一块银元,她便很诚心的邀请我去吃喜酒,我吃了两口菜,忽然就觉得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