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宁馥却很坚持,“你回去吧,晚上我直接和他们去吃饭。”酒店地址在之前已经发给他,宋持风看着她一个人抱着厚厚几沓论文稿下了车,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那你走路小心点儿,晚上我去接你。”“嗯。”她关上车门,点了点头便往学校里走。庆城的五月已经有点儿夏天的味道,在阳光下走会热,躲到树荫下被风一吹又有点儿冷。宁馥现在不太方便穿裤子,就提前穿上了连衣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线衫,倒是刚刚好。小姑娘知道自己腿脚不便特地早来了点儿,一路慢悠悠地散步到教学楼,寝室的微信群里林诗筠和马慧欣还在问她到了没,她站在原地想给两位过于担心的好友拍张教学楼的照片,让事实说话,却意外地看见镜头里那辆有点儿眼熟的车,以及车上下来的人。时慈今天是坐时母的车来的,一下车正好看见披着长发的宁馥举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浅绿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出流畅的弧度,她看起来宛若一株屹立风中的纤细菖蒲。她常年练舞,哪怕休息的时候也会图方便省事儿,一头柔顺的长发要么扎成马尾,要么窝成丸子,怎么简单利落怎么来。但时慈其实一直觉得她披下头发特别漂亮,显得温柔贤惠,散发着一种非常迷人的母性光辉,他一下车便看呆了。这么多月以来,宁馥也是第一次与时慈见面。她在群里回了个马上到便收起手机,再抬眸,就看时母朝自己走了过来。“小宁,好久不见。”时母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语气温和,“最近还好吗?”时慈的母亲与他那个暴脾气的父亲不同,是一个看起来相当温和有礼、从容不迫的女人。宁馥在高中的时候就见过她,那个时候对时母的印象谈不上非常好,但也可以理解她哭到深夜,威逼时慈写保证书的行为。所以时慈开始一次一次被母亲以各种理由叫回去,宁馥都愿意相信应该是真的有事儿,直到有一次宁馥去时慈家里做客,时母说了一句:“小宁真是哪里都好,就跟那种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一样,你要不说家里是干嘛的,真看不出区别。”当时听见这句话,宁馥只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回去她咂摸了好久,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时母应该是在说她家境不好的意思。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跟时慈说,时慈却好像听见了无忌童言般哈哈大笑:“宁宁你想太多了,我妈就是那样的,她说话大大咧咧的,很多话根本不走心,你也别往心里去。”大大咧咧吗?可事实与时慈的说法正相反,宁馥每一次接触时母,都感觉她每一句话皆是相当耐人寻味。“宁宁,你好像瘦了不少……”时慈三两步也跟着母亲走到宁馥身前,目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这段时间过得不好?”宁馥有些奇怪:“我没有瘦啊。”虽然冷战期间说这种话感觉有点儿没心没肺,但宁馥最近真的过得挺好。刘阿姨的汤煲得是真好,菜也炒得不错,让她一日三餐没有一口不是心甘情愿的。而且因为养伤她不用练舞也不用走路,每天就坐在床上休息,写写论文,累了就躺下睡会儿,醒了差不多就又到饭点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最近吃得太好,她的睡眠质量也好了起来,再没做噩梦,一闭眼、一睁眼就是非常完美的一觉。昨天她洗完澡上了秤,发现比刚回到庆城的时候还胖了一斤。宁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风中飘舞的裙摆,想说可能是因为穿了裙子看不出来的关系,就听时妈缓缓地接过了话头:“小慈这你就不懂了吧,跳舞的女孩子,就是要瘦的,我看过好多跳舞的女孩,比小宁还瘦呢,这样跳起舞来才好看。”“是吗?可是我感觉宁宁以前明明没这么瘦的……”时慈小声嘀咕,没说完的话却在对上母亲回头的眼神时被留在了喉咙口。“你啊,怎么什么事儿也不懂呢?”时妈看了一眼儿子,再回头看向面前清瘦的漂亮女孩,语气中带着一点儿轻飘飘、慢悠悠的训斥感,“你是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衣食无忧的,也不需要你干什么,就跟着我们的路子走,小宁可跟你不一样……”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女孩子瘦薄而利落的下颌线上扫过,再缓缓收回来,她接着说:“小宁她又没法靠家里,只能靠自己,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多不容易啊,小宁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阿姨。”眼前的女人语气真诚和善,但只一瞬间的眼神便看得宁馥鸡皮疙瘩直冒。无论是说她偏见也好,戴有色眼镜也好,先入为主也好,她真的没办法把时妈刚才那句话当作普通的热情、友善的叮嘱来听。尤其是她那句“她又没法靠家里”。“阿姨,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有一点您可能误会了。”宁馥方才回想起高中时时妈说的那句话,现在只后悔没有当时直接就反驳她,而是傻乎乎的,等到过了好几天才回过味来,之后想再说都没了合适的时机。日头逐渐西落,女孩子一双眼睛迎着日光,一片清明锐利:“我从小到大都是靠我父母的支持才能走下去,我家里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我的家,我肯定一事无成,所以我应该算一直靠着家里,况且我本来就是庆城人,留在本地工作,除了巡演之外随时都能回家,也不能算是孤身在外吧。”她话音刚落,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今天于大四学生来说是答辩日,但对于其他学生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路过的风将远处操场上体育课的声音顺手捎过来,那股热闹欢快的气氛却依旧遥远。要换作之前,宁馥可能不会说得这么直接,毕竟时母是长辈,还是时慈的妈妈,她再怎么样也应该委婉一点儿,给对方留点儿面子。在她看来,时家父母是时家父母,时慈是时慈,宁馥从来不觉得父母和孩子应该混为一谈,孩子也不应该为父母的行为买单。老一辈的人想法跟不上时代很正常,只要子女能够从中游说,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仿佛印证她心里的想法,一旁时母尚且未说什么,反倒是时慈看着她,面露出为难与意外的表情,用眼神暗示她刚刚那句话说得不应该。“宁宁,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还是准备论文压力太大了,怎么这么跟我妈说话?”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那种感觉如同脚下的地面猝不及防地开裂塌陷,突然横生出一片悬崖峭壁,让她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从空中坠落——宁馥心跳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时慈,好像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诚然,她可能刚才确实语气有一点儿硬,但时慈会这么说,也就侧面反映他完全觉得母亲没有说错什么。他也和时妈的想法一样,觉得她就是孤身一人在外打拼,没有一个能够停靠的港湾和后盾在后面支撑。但她明明有啊!她有一对那么好的父母,供她学舞,供她读书,自己节衣缩食,开源节流,却从来没有给她缺吃少穿,宁馥甚至一直认为父母给她的东西,远比金钱要来得可贵多了。他们为她提供了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安全感,让她永远能够安心地在外面闯荡飞翔,而不用担心找不到方向。但只是因为他们不够有钱,不能给她提供最实际、最直接的帮助,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在这对母子眼中就完全没有了价值。哪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