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任令羽,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当年中法战起,法舰入寇我沿海,朝廷命令南北洋调兵船组队驰援,可北洋刚刚把新自英伦购置的‘超勇’、‘扬威’二舰交万里城统带抵达上海,又即调回了北洋,而南洋兵船也在浙江踟蹰不前,坐视福建水师以一师弱旅独抗强敌。”
“调回‘超、扬’乃是因为日本趁中法交战之时欲在三韩生事,守正,你既身在北洋,自然该知道,与法国比起来,日本乃是不为祸则以,一有变故便是心腹之患。。”,任令羽蹙眉道——日本历代政治家中从来不乏趁火打劫的行家里手,而趁1884中法交战时在朝鲜发动宫变就是当时的日本政府一大力作。为应当时日本人在朝鲜的活动,李鸿章不得不在政变前便火速将驰援福建的“超勇”、“扬威”调回,而此后发生的政变却也让还名不见经传的袁世凯得以初露锋芒……
“难道你还打算对老中堂不利?”,任令羽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他双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语气也变得犀利起来。
“学生最初的确作如是想。”,杨立诚极坦然的答道,“但学生入水师学堂后,却也渐渐明白,与万里之外的法兰西相比,日本才是我中华之大敌。法兰西不过肘腋之疾,而日本却是心腹之患。而且这些年来,若无老中堂在直隶勉力支撑,怕三韩之地早已烂矣。”
——后人多以北洋甲午之败而对之倍加诟病,却往往不知道若无北洋的凌厉反应,三韩之地早在1884年甲申政变,甚至更早的午兵变时便已不再复为中国藩属!
“至于张佩纶么?”,杨立诚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讥讽,“志大才疏,言过其实!不过,若是他当初在福建的沉船封江之策能用上,那我福建水师也不至于全师尽没。家父身死,他固然难辞其咎,却还罪不至死。”
“真正害死家父的,不是法国人,不是张佩纶,不是李中堂,而是那些高居庙堂却无平戎之策,兵凶战危之际却还墨守成规沽名钓誉毫无章法,坐视法舰直抵我福建水师驻地,却还要束缚前线将士之手脚,不许将士们凿船封江,不许我福建水师先发制人……直至将开战时机拱手让人的朝中清流们!”,杨立诚语调凄厉的吼道。
“学生入水师学堂已有三载……”,他略压抑了下情绪,旋即却又激愤的继续道:“对朝中诸公诸般言行的所见所闻,无一不让人心寒!那道《请停购船械裁剪勇营折》,学生也是早已听闻了的……倭寇这些年来力行维新,国势蒸蒸日上,近几年来厉兵秣马大治海军,其海军战力隐隐然已在我北洋海军之上。而当此危机之时,这些清流党人却还念念不忘党同伐异,而上位者为一己之私也欲暗加扶植对我北洋收制衡之效……”
“孔孟之道圣贤之书,教出来的就是翁同龢文廷式这般~不晓天下大势不知国事艰难,抱残守缺固步自封,只懂得为一己私利因私废公戕害国家的混账。将士们在枪林弹雨中以弱抗强戮力死战,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不思进取只求偏安的朝廷!”
任令羽的背脊猛地一寒——杨立诚的语调里已满是无尽的凄楚、愤恨
无奈,彷佛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野鬼在乱葬岗中里绝)t泣。无论是在原本那个时空还是如今这个时代,他斗没有听到过如此悲的凄凉喊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
“老师……”,杨立诚突地正容敛色,竟对着任令羽直挺挺的跪了下来,“在遇见老师之前,学生原本已对这个国不做期望。”
“但读老师的《少年中国说》,几如振聋发聩!而后拜读老师所著《日本兵备略》,才知我举国懵懂之大清,亦有老师这样的开眼看天下之人。”,他顿了顿,“而后又知老师被李中堂收入门墙,俨然已是我北洋少主,学生这才斗胆让廖明诚变装随行,以求一个报效之机。”
任令羽的脸色变了下,却是缄默不语。
“随老师出洋后,学生有得机会与老师一起斩杀文廷式那个腐儒……”,杨立诚双眼里波光闪动,“学生这才断定,老师除了见识过人、才学过人之外,还有一个破旧立新的胆色,所以学生才会与明诚一起在塞得港演了那么一出戏……”
“老师自己也。说日本已渐成气候,隐隐然已有进犯我中华之势。”,见任令羽仍是无动于衷模样,杨立诚将牙一咬,言辞间也更为露骨:“老师已是老中堂入室弟子,他日接掌北洋眼见已是水到渠成之事,那时以北洋为根基,网罗天下有志革故鼎新之干才,同谋大举,焉知不能在我华夏造就一维新局面?且不说如此于国大有裨益,就是老师自己,有焉知不能百尺竿头……”
“你先起来吧。”,任。令羽神情漠然,如同带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杨立诚一怔,却还是从地上站起了身。
“再随我。走走吧。”,任令羽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静静的转过身,率先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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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正……”,任令羽的。心绪好象已经从刚才的激动中走了出来,漫步踱着,似乎自言自语地问道:“我虽已知道你原本的名字,却还是觉得‘守正’这两个字叫的顺畅,只是不知道如此称呼你,可否?”
“过去的名字,学生亦不想再。提起,老师叫我守正就好了。”,见任令羽如此深沉,杨立诚在失望之余更感到几分凄惶。
好在任令羽很快就给出。了安抚。
“你所说的事,我不是完全没想过。”,任令羽悠然一笑——身为穿越者,如果没有些改变世界自命上帝的觉悟,似乎不是很合适。
还好自己的那种情绪与认知都没维持太久……
“我在海外时,曾听过一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任令羽淡然一笑,继续道:“可如今国家之形势,却是‘安内必先攘外’……守正,事有缓急,要求国家之大变革,需先渡过眼前之小危机才行。”
“老师所说的,还是日本么?”,杨立诚略一沉吟,已是明白了任令羽的意思。
“还会有谁?”,任令羽浓眉一扬,道:“朝廷里面那些用屁股吃饭的清流党人,只要一提到日本就是‘尔小国’……”
“尔小国、尔小国……”,任令羽猛地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除了这是个人,不,是条狗就能看出的土地大小人口多寡之外,这帮子饱读诗书的废柴就连什么都看不懂了!昏聩!”
“正是如此。”,杨立诚肃然道,“学生于日本之维新亦偶有涉猎,其虽名为维新,但却是移风易俗再造社稷之变法,举凡兵事政治还有经济教育,无一不仿效泰西力行变法。别的且不论,单单这设立银行发行钱票一项,就是仍通用白银之我国所远远不及的。至于兵制改革,使军力日盛;教育改革,以启迪民智;仿效西洋立宪法开国会,如此诸般深远之变革一一施行下来,日本之国势已俨然在我之上亦。”
“你说的很好。”,任令羽重重颔首,眸子里已是一片浓浓忧色,“正因为如此,为师现在每当思及日本,才会如此的辗转难眠。”
杨立诚的瞳孔缩了缩,良久才道,“老师以为,我国与日本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岂止是在所难免,简直就是祸不旋踵!”,任令羽的语调重又变得冰冷,“东亚太小了,容不下两个大国。正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那日本倒当真是个幼虎,可我们这大清朝如今最多却只能算作个长得大一些的病猫!”
“可笑朝廷里面那起子大臣,还坐着办好太后圣寿的升官发财梦……人家都已经磨刀霍霍了,我们这边别说‘备战’,怕连‘知敌’两个字都还做不到呢。”,想到那些尸位素餐的所谓国家干城,任令羽不由得幽幽一叹。
“从壬午年以来倭寇在朝鲜的动作看,老师说其谋我日急,学生是信得。”,杨立诚沉吟了片刻,继续道:“如果彼方真的来寇,老师觉得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么?”,任令羽目光霍的一跳,旋即在嘴角浮现了个暧昧的笑容,他幽幽的道:“人家是壮汉子,我们是病汉子。病汉子要和壮汉子比谁跑得快,不但自己要努力的跑,还得想办法拉着壮汉子不让他跑起来才行……”
“病汉子?壮汉子?拉住不让他跑?”,杨立诚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迷惑,“学生不是很明白,还请老师再示下。”
“你不明白?好,我来告诉你……”,任令羽抿了下嘴,转过身直视着杨立诚,说道:“我想做一件事。为了做好这件事,我需要一个人,一个可信、不惜己,没有牵挂,愿意为这个‘国’字不惜身家性命乃至恶名昭彰被人人唾骂,甚至死后都不能葬入祖坟的人……”
他目光幽幽的看着杨立诚:“你回答我,你……杨守正,是这样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