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周晏礼最怕的就是母亲沉默时的眼神,她向来擅长以失望的目光与轻声的叹息为利器,总用得炉火纯青。
然而时过境迁,周晏礼也成了以眼神杀人的那个,并且丝毫不输给自己的母亲。
最后,还是程红云率先结束了这场无声的战役。她垂了垂眼眸,从包中掏出一个信封,而后她从信封中拿出一沓照片,一如十年前般,一张张地摆在了周晏礼面前。
比起愤怒,这一刻周晏礼心中更多是觉得荒唐。他没想到时隔多年,程红云竟还在用这老套的路数。
他瞥了一下桌上的这排照片,照片中陆弛正和乔静姝一起吃饭,看店面,还是以前他们中学同学常聚的那家小店。
周晏礼心中没太多起伏,只是目光却久久流连于陆弛的脸庞。
许久未见,当真想念。
程红云见周晏礼神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照片,只觉事情有了转机,于是她稍微向前探了探身子,目光锁住周晏礼,问道:“晏礼,你后悔了么。”
开口虽是句疑问,但程红云的语气却很笃定。仿佛周晏礼与陆弛十多年的相爱只不过是孩子间离经叛道的过家家游戏,日子久了、年纪大了,他们总归要回归正常生活。
饶是程红云这般坚毅之人,见到十年未见的儿子,仍不免激动。程红云的手微微覆在木桌的边缘,她的声音亦不自觉地放大了几分,说:“晏礼,你为了这个男人了放弃这么多,你的血肉亲情、你的金钱名誉,你甚至因为了他再也做不成医生……可他呢?”
“你一个人在上海没日没夜地打拼事业,可他倒好,在琴岛享清闲,还跟别人厮混!”
程红云的鄙夷溢于言表。仿佛单单是提起陆弛这个人,都让她觉得跌份儿。
周晏礼终于将目光从陆弛的照片上移开,他看向程红云,神色淡然。不知怎地,这一刻,周晏礼突然有些想笑。
在折磨人、玩攻心计方面,周晏礼现在比起程红云半分都不输。
他左手轻轻敲击着桌面上隐瞒暗纹的餐巾纸,发出“哒哒”地声响,衬衣袖子下,露出半截手腕,那块精致昂贵的百达翡丽仍戴在腕上。
片刻后,周晏礼风轻云淡地说:“是我配不上他。我根本不是个正常人。”
听了周晏礼的话,程红云仿佛被热水烫伤一般“嘭”地站起身来,她先是环视四周,而后压低了声音,几乎用气声说道:“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你怎么可能有精神病?”
“对啊,你也知道,我有精神病。”周晏礼淡淡说着,拆穿了母亲苍白无力的坚持。
程红云的拳头倏地收紧,她怒不可遏地盯着周晏礼,说:“你根本没病!我和你爸都好好的,你怎么可能有病?你是被骗了,都是陆弛骗你的!”
周晏礼嘴唇翕动,他抬了抬眼眸,看到程红云的面部肌肉不自然地颤抖了两下。
不知怎地,周晏礼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他不再坚持,坚持也早已失去意义,他只是摇了摇头,不愿再与程红云说话。
程红云一辈子争强好胜。少年时,学习要做最好的那个,毕业以后工作也要干得最棒,找的老公、生的儿子也必须得一顶一的优秀。
可到头来,她一生所求通通成了笑话。
她精挑细选的丈夫在儿子出生后就执意离开琴岛大学投身商海,没过多久又与迪厅中的歌女厮混起来,学着那些暴发户、土老板一样包起了二奶,把礼义廉耻忘了个精光,最后还整出个私生子,闹得人尽皆知。
而她唯一的儿子更是不着调,不止是个一身毛病的犟种,还被人带成了同性恋,好好的家不回了、父母也不认了、到最后,连医生都不做了。
想到这里,周晏礼愈发觉得可悲。或许人汲汲追求一辈子,也不过是命运手中的玩物。要强如程红云是如此,努力如他与陆弛也是如此。
无论是谁,终究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周晏礼的目光向下移动,最后落在了自己左手腕的那块腕表上。浓密的睫毛将他悲伤的视线遮挡,咖啡厅中晦暗的灯光下,照出他孤独的剪影。
周晏礼轻声说:“我很抱歉,我注定不是你想要的样子。或许,或许我们注定缺点缘分,所以才做不了寻常的亲人了。”
程红云张开了嘴,她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看着周晏礼,最后她摇着头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你的口中怎么会说出‘注定’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