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完,我心底一派愁云惨雾。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穆临简,忿然道:“我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何以瞧上我了?我觉得吧,你偶尔脾气差点,论样貌才华秉性,都在史竹月之上。不如你另谋高就,找个温香软玉小桃花儿,别这么想不通地把大好年华耗在我身上啊。”
语毕,我再瞪他一眼,凄凉转过身,要去前院收拾我那一箩筐图。
未料我才走了一步,穆临简就伸手将我拉住。温厚气息从身后传来,穆临简环手拥住我,将头埋在我脖间,低低地笑:“你素来大方,今日跟你开个玩笑,你竟真动气了。”
我嘴角抽两抽,严肃地说:“你不能把将我惹怒当作消遣。你将将那样说,好似在你心底,我也这般不济……”
穆临简又道:“没有不济,我觉得你挺好,真。”
我叹了口气,说:“我是个开得起玩笑人,凡事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可你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人,纵然我有很多毛病,你断断不可以瞧不起我。”
穆临简怀抱僵了僵,须臾,他一句话也似叹息:“一……辈子?”
我看了一眼花圃里开得正好木槿,点头道:“你晓得我今日为何要将那些图,艳词集都卖了么?”
穆临简没应声,只静静听我说。
“因你前些日子,说你可能还会上一次战场。我琢磨着你去打完这场仗,我们二人,也合该辞官去沄州了。我们俩年纪都不小,到时候离京,我也不能问家里人多要银子。你跟宫里牵扯太多,到时定也不愿要什么赏赐。我想既然你要顾眼下朝政事,我就把日后咱俩事先想一想。我近几日算了算自己私房钱。因我从前好玩儿,所以统共才几十两银子。江南富庶,这么点钱,铁定没法儿过好日子。所以我才拾掇了这么些图拿去卖了。”
说到此,我忽地觉得有点心酸,可这点心酸却有带着一丝甘味。心底一下子百味陈杂,顿了半晌,我只叹道:“卖了图谱钱,我都给咱们积攒着。”
待我说完这话,穆临简双手将我箍得紧牢。
夏风将院子花影树影吹得晃晃悠悠。我觉得阳光老刺眼了,便想抬手揉眼睛。我这一动,穆临简却以为我要挣开他,转而将我拥得更紧,哑着声音唤了声:“眉儿。”
我应了他一声,只听他须臾又哑着嗓子道:“眉儿,对不起……我原不是觉得你多么不好,我方才,只是那么一说……”
我在香合镇时,听景霞提起她弟弟景枫。
景霞说,景枫脾气大,时而会有些孩子气。
自我结识穆临简来,倒觉得他脾气尚可。未料我今日一与他认真言语,他竟真地道起歉来,言语间颇似犯错悔过孩子。
我拍拍他手,说:“没事儿。其实我确然是个爱淘八卦,看笑话人,也确然成天不正经地四处寻乐子。”
不想穆临简却叹了一声,闷闷道:“你……是最好……”
我一愣。
他复又说:“眉儿是最好。纵使、纵使天下女子有千般万般风情,可眉儿有两样她们是及不上。一样是你不矫情,亦不会矫揉造作做出一副温婉之态,哪怕偶尔会使小聪明耍诈,可终归若遇上事儿了,该怎样便怎样,真真切切;第二样……是你对我好,真……很好。虽然你总在心底嘀咕些小九九,有时也好心办坏事,可我知道你终归是在为我着想。”他顿了顿,忽地一笑,“而且还卖了几年来攒,要与我过好日子,过……一辈子。”
有些事情有点儿微妙。
史竹月冲我说喜欢我,我在心中颇自豪了一阵。可眼下穆临简这么将我夸了一通,我这张万年不带一红老脸,竟发起烫来。
我讪讪地任他抱着,道:“也、也没有多好,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其实也是、主要是因为没什么事做,哈、哈哈。”
过了好半晌,穆临简才应我一声,唤道:“眉儿……”
“嗯?”
他说:“景枫心底,唯有沈眉一人,此情久长,万世不渝。”
我彻底呆了。
恍然间,脑子里迷迷糊糊涌上来一些东西,带着往昔陈旧气息,又带着一丝悲切一丝欢喜。可当我还未将这些东西抓住时,它们又再次消弭了。
图终归是卖了。
我与穆临简在尚书府后花园情定万世之后,他便与我一同拾掇着这去烟柳子巷黑桃胡同。
黑桃胡同是京城,乃至整个瑛朝,最大图供应商家。
路上,穆临简打着趣儿与我总结。他说,去黑桃胡同买图言辞集有三种人。
一种,是白净小书生,羞羞答答地去,遮遮掩掩地回。
一种,是五大三粗汉子,如火如荼地去,情急似渴地回。
最后一种比较少见,是如我们这般鸳鸯眷侣,大摇大摆地去,悠哉乐哉地回。是为旁人所不解而乐在其中者也。
图卖了个好价钱,我点算书卷时,颇有些不舍。毕竟这些图谱诗词,伴我度过了三年时光,承载了我与莫子谦多少热血又苍白回忆。
然而,穆临简与我说了一句话后,我便也释然了。
彼时他捡起几本书卷来翻了翻,淡淡道:“你也别不舍得,这些书卷图谱,我那儿都有。”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远不止这一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