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被吴良辅带去值房暂时看押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很紧张,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惩罚,想过如果自己被判了极刑,额驸会不会设法营救自己,甚至想过自己与额驸在决别时该说些什么。想到那些关乎生离死别的肺腑之言,她简直要为自己感动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吴良辅打开门来,吩咐她可以走了。她呆呆地问:&ot;走?去哪里?&ot;吴良辅不阴不阳地笑道:&ot;跟十四格格回府呀。要不你还想去哪里?&ot;
这么着,她就糊里糊涂又平平安安地走出值房,找到格格的轿子,跟着回府了。而直到重新看见额驸府的门楣,看见英姿俊朗的夫君,她才确信自己是死里逃生了;庆幸之余,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涛骇浪般的狂喜与骄傲,她想自己真是太特殊、太出『色』了,连太后也要额外垂青,不肯把她怎么样。
建宁因为心中有事,回房换过衣裳便往花园里去了。绿腰破例地没有跟随在后,她太兴奋了,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丰功伟业传奇经历与大家分享,让所有的人为她惊叹、喝彩、景仰万分。
然而府中家人的惊叹仍不能使她满足,掌掴闹剧的平安落幕让她更加高估了自己的筹码,她如今已经毫不怀疑自己就是真正的主角,额驸府里最有风采最受瞩目的人物,是可以同公主与驸马平起平坐的主子。能够跟她分享秘密与快乐的人,绝不仅仅是这些贱如蝼蚁的家人仆婢,而只能是和自己一样尊贵的额驸爷。
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吴应熊的书房,娇滴滴、情切切、余悸未消而又得意难禁地汇报了神武门前的精彩一幕,她有意把自己的掌掴侍卫形容得大义凛然,仿佛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一般;又故意把在值房里的情形说得九死一生,仿佛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考验。
然而无论她的叙述有多么天花『乱』坠,吴应熊还是透过那虚浮的表面直接而迅速地判断出了事情真相,并且立即明了这件事有多么千钧一发,而掩盖在表面争执下的权力之争又有多么激烈玄妙。这件事竟然可以得到平稳的解决,而绿腰又能够置身事外,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李代桃僵,而那个人,又不可能是个小角『色』。吴应熊想了又想,已经约略猜到几分,但是,这是可能的吗?他问绿腰:&ot;没有任何人审问你吗?&ot;
绿腰娇媚地笑道:&ot;只有吴大总管问过我几句话,然后就让我在值房等着,他去回皇上的话了。想来皇上自然是看在额驸的面子上,才会对奴婢网开一面,且也觉得奴婢言之有理,所以才没有任何怪罪的吧。&ot;
吴应熊想了想,又问:&ot;那么,格格见过皇上吗?&ot;
&ot;当然见了,听说还去见了太后呢。&ot;
果然不出所料。吴应熊不禁感动,他一直都觉得建宁任『性』而又跋扈,却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候,她竟然能够委屈自己来息事宁人。这本来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她重重地惩治绿腰夺爱之仇,然而她非但没有趁机泄愤,反倒替绿腰顶缸。虽然她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绿腰,而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替皇上解忧,但在她回府之后也没有拿这件事大发雌威,反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一言不发‐‐这种隐忍与淡定,骨子里的高贵从容,是吴应熊从来没有查觉也没有想过的建宁格格的另一面。是她一向隐藏得太深,还是他在有意忽略?
吴应熊再次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小妻子太粗心了,也许,她远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可爱得多,也深沉得多。而她心中的压力与不如意,也可能比他所承受的更为沉重。他们两个,既然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注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他真是该对她好一些的。他转头招来家丁,吩咐:&ot;去打听一下,格格这会儿在哪里?在做什么?&ot;
吴应熊找到建宁的时候,她正坐在后花园的梅林下沉思。她倚坐在梅树下,双手抱着膝,头也伏在膝上,仿佛不胜重负。隔着这样的距离望去,吴应熊忽然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的弱小,无助,孤单,而柔弱。他觉得心疼,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小妻子,不由觉得了深深的怜惜与歉疚。他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吓了她,柔声问:&ot;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想什么?&ot;
他说得这样温柔,然而建宁还是被惊动了。不仅仅是因为沉思被打断,还因为丈夫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盼望得太久,反而不真实,令她一时语结。
吴应熊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发问:&ot;怎么这么不开心,是不是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ot;
&ot;贞格格要走了。&ot;建宁这才开口说话。
吴应熊愣了一下,他满心以为建宁会趁机告绿腰的状,诉说委屈‐‐事实上,绿腰的确是做了很大的错事,足够砍头的罪过。她之所以毫发无损,完全是因为公主的机智与勇敢,肯于自我牺牲。建宁是很有理由好好斥责绿腰一番,并迁罪于吴应熊,指责正是他宠坏了侍妾,才纵得绿腰这样无法无天的。而吴应熊也早已做好了捱骂的准备,并决定要用自己的忍耐来抚慰建宁在宫中受到的委屈。
然而他没有想到,建宁却对绿腰的事只字不提,竟谈起了孔四贞。这使他一时有些反应不来,机械地重复了句:&ot;贞格格要走了?&ot;
建宁会错了意,以为吴应熊不知道贞格格是谁,于是解释:&ot;就是孔四贞。她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武功很好,人长得也漂亮,以前在东五所时,只有她同我最谈得来。在平湖进宫前,贞格格是我惟一的朋友,可是现在连她也要走了。&ot;建宁低下头,最让她难过的,还不是四贞的走,而是在四贞走之前的这段日子,她们之间出现的友谊裂痕,而更悲哀的是,虽然她是那么想弥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四贞的时候,她心中枉有那么多柔情在涌动,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说不出来。朋友疏离得太久了,竟不知道该怎么样重新走近。
&ot;如果一个人误会了另一个人,而她心里很后悔,可该怎么补救呢?&ot;建宁仿佛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吴应熊。
而这句话,也正是吴应熊拷问自己的。许久以来,他误会建宁太深,也疏离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宁远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个一味胡缠全无情感的刁蛮格格,她对朋友这样真诚,又怎么会不懂得感情呢?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就该了解她的朋友,建宁的朋友是四贞,是平湖,拥有这样特立独行、高贵威仪的两位好友的建宁,又怎么会是个庸俗浅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纷『乱』的思绪,只听建宁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ot;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恨我?&ot;
&ot;恨你?&ot;吴应熊愣愣地望着建宁,他恨她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惮她,甚至有点憎恶她,但这所有的情愫加起来,都还构不成一个&ot;恨&ot;字。&ot;你怎么会这样想?&ot;
建宁低下头,苦恼地说:&ot;你好像从来都见不得我开心似的,总喜欢与我对着干,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报复我。就好像,太后娘娘报复我额娘那样。&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