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走,一边谈,从音乐谈到了文学,又谈到了作家。玉琴夸张地睁大眼睛,望着朱怀镜说:&ldo;我终于知道你对作家其实很敬重的,可是你对鲁夫好像不太在意!&rdo;
朱怀镜摇头哂然,道:&ldo;鲁夫也能称作家?也难怪人们看不起作家,因为大家平时见到的就是这一类的作家。鲁夫不就是写过几篇《南国奇人袁小奇》之类有狗屁文章吗?要文采没文采,要内涵没内涵,纯粹猎奇,说不定还全是胡诌。&rdo;
玉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ldo;怀镜,给你说,最近关于袁小奇可是越传越神哩!我们酒店有人说起他,简直就是神仙了。你说你不相信,却又向领导那里引荐,我真弄不清你。&rdo;
朱怀镜叹了一声,说:&ldo;如今的事情说不清啊!说不清就不说吧。我俩只说我俩,说我,说你,说你这个小东西!&rdo;
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家了。一进门,玉琴就偎进朱怀镜怀里,柔声说:&ldo;怀镜,你老说我是小东西,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岁生日吗?过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九,上三十岁了。女人一过三十,再也小不了啦!&rdo;
朱怀镜从来不在乎玉琴的年龄,也就从没问过她。他见玉琴似乎有些伤感,便搂起她往沙发上去,一边脱去她的外套,一边说:&ldo;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小东西,你还要吃什么?今天我去为你做。&rdo;
玉琴妩媚一笑,说:&ldo;有你这话我就够了。不要吃什么了,刚才吃了那么多糕点和水果,饱了。你还担心我不高兴?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日。今后都能这样就好。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rdo;
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觉得今天这张小嘴唇格外柔润清香。今晚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粘在一起,柔情万般。
国画
作者:王跃文
二十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她今天本来很恋床,只想贴着心爱的男人好好儿睡,睡个一天、两天、三天,把这一辈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干净!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床了。
她怕吵醒朱怀镜,轻轻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来客厅打扫卫生。可当她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朱怀镜听见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个漂亮的花篮完全枯萎了,好些花朵已经凋谢。
朱怀镜知道玉琴可能神经兮兮地想到别的什么了,便搂着她的肩头,安慰说:&ldo;没什么,不就是一个花篮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个更漂亮的来,保证你喜欢。&rdo;玉琴叹道:&ldo;我平日买的花篮,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rdo;朱怀镜把玉琴重又搂回床上,拥在被窝里说:&ldo;你疑神疑鬼,想得太多了。昨晚我俩把空调开大了,气温太高,又干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说这怪我,我该想到这一点。好了,小东西,你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rdo;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他忙过来把玉琴抱到窗口,说:&ldo;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rdo;玉琴同朱怀镜温存一会儿,上班去了。朱怀镜一个人静坐片刻,下了楼。打的到了政协,因是双休日,没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荆都民声报》社。曾俚说过他还没分得住房,暂时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朱怀镜弄不清到底是哪间,就一边敲门,一边叫喊。一会儿,最东头的一间房子门开了,正是曾俚。朱怀镜走过去,却见曾俚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只穿着长内裤,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一边让着他进去,一边啊呀呀。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见这场面,就知道曾俚刚才正蜷在被窝里看书。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ldo;什么好书?&rdo;朱怀镜问。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ldo;一本好书啊!只可惜……&rdo;曾俚没有说下去。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ldo;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rdo;曾俚神色严肃地谈起顾准,谈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和命运,谈起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唐&iddot;吉珂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而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ldo;怀镜,&rdo;曾俚打破了沉默,说:&ldo;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rdo;&ldo;你相信我会变坏吗?&rdo;朱怀镜笑问道。曾俚笑而不答,只说:&ldo;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自觉适应官场的人。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lso;关系函数&rso;,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lso;能量分数&rso;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rdo;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位副省长。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只半真半假说:&ldo;曾俚呀,但愿这位副省长别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杀之权,你只怕有性命之虞。&rdo;曾俚长舒一口气,说:&ldo;这倒不至于吧?不过我同他现在关系是明显疏远了。这回我在原单位不想干了,试着跟他联系,被他很客气地回绝了。我想他回绝我是对的。你想,他在那里做着大官,我却时时会写些让他们感到头疼的文章,你说他拿我怎么办?同他联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可笑。&rdo;&ldo;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rdo;朱怀镜笑道。他望着这会儿脸色开朗起来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关系处理软件,为什么那么绘声绘色,像是很欣赏。照说曾俚会很讨厌这种做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