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酒垂眼看着他:“你与方家女郎既已成亲,便该知道你我没有余地了。”
“我没……”
“还未恭喜冯侍郎高升,某祝冯侍郎前途无量、官运亨通。”崔酒轻轻阖上了眼睛:“纵是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这六年也消磨尽了,更何况你我不过是年少一时迷了眼,哪来的深情厚谊不可辜负?”
“冯侍郎请回吧。你我之间,无前言可续,无后话可说,无情无义,不必再见了。”
第28章偶开天眼觑红尘
辜涣准了崔昭灵回乡养病,只是仍让他挂了个四品闲官的官职,算是亏欠他六年的补偿,也算是对世家的安抚。崔酒没有拒绝,得了皇帝首肯的次日,便已收拾好行囊,匆匆离开了玉京。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博陵,崔酒的病情愈发严峻起来,昏昏沉沉烧了好些时日方才醒转。
崔谬见他醒了,神色淡淡:“你还知道回来,当初谁许你去的南疆?”
崔酒并不怕他,反而笑了起来:“南疆就是一潭烂泥,叔父仙鹤似的人物,怎能被它污了羽毛呢。”
崔谬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别人眼里自己是权臣、是杀神、是修罗,可在这孩子眼里,自己似乎永远是谪仙似的人物,落在凡间已是可惜,沾了尘俗乃是绝不容发生之事。
“叔父以武光复江北,酒虽不肖,却也用计平定南疆,不至于堕了叔父、堕了崔氏的声名。”
“某可没丢了大半条命去。”
崔酒垂了眼:“纵横古今,谁人能与叔父相提并论?酒不肖叔父,只能像父亲大人那般用命来搏罢了。”
“昭灵觉得值吗?”
崔酒躺在床上沉沉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有功如斯,死可瞑目!死可瞑目!”笑着笑着便有两行泪沾湿了鬓角,喃喃道:“酒唯独负了舒恩,死生不敢再见……”
崔谬并不知晓在百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当初属意调查过那个突然出现在昭灵身边的蓝舒恩,他出身百夷王室,身份相当高贵,似乎是个颇为率真的性子。如今使团归京,蓝舒恩却并未归来,再看昭灵如今情形,不难推测,蓝舒恩并非是死了,而是注定离不开百夷了。
崔谬沉沉地看了崔酒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嘱咐他好好养病。
崔酒离了玉京之后,消息渐无。冯怀素始终放不下他。
第一年,冯怀素撑着竹伞,在博陵的雨季中等了一月。
第二年,冯怀素寄情尺素,每封信读着俱是情真意切。
第三年,冯怀素省吃俭用,尽其所能地搜罗佳酿名酒。
第四年,冯怀素热情渐消,只偶尔托人带些精巧礼物。
第五年,冯怀素音信飘零,听人说是已娶了一房妾室。
第六年,冯怀素旧事已忘,爱恨终究是消磨了个干净。
第七年,冯怀素大病一场,遣散了姬妾,自此半官半隐,再不理声色犬马。
第十年,有人敲开了逊园的府门,送来了崔昭灵的死讯。他没有给他留书,只听说临终绝笔是一句极其单薄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冯怀素没有哭。第二年又重归风流,通宵达旦,宴饮不绝。
又三年,一日宴饮后,冯怀素在逊园的花间阁醉死过去,死时正伏在桌上一卷未默完的《药师经》上,笔尖舌血未干。冰壶清莹,总有一日,是要化的。便如情爱,情深情浅,爱浓爱淡,从不长久。
冯怀素醒来时,袁梦杳正在他榻边,见他醒来连忙唤了大夫进来。冯怀素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拂开大夫,叫一旁侍候的仆人倒了一杯水给他,他缓缓地饮了,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六,你睡了足足三日。”袁梦杳道:“陛下已经将使臣扣了,若不是大夫查不出你有什么不对劲的,这会儿他脑袋估计已经搬家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冯怀素又觉得庆幸:还好只是一场梦。
“我只是喝醉了罢了,百夷送来的,是坛好酒……”冯怀素喝了点粥,身上有了些力气,穿戴整齐道:“我要进宫面圣。”
冯怀素辞官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
辜涣不解,他原本以为冯怀素会是留在他身边最长久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他是最先离开的。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辜涣不想放人,威胁也威胁了,软话也说尽了,冯怀素下定决心要走。到了最后,不得不放下皇帝的身份,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冯怀素将桩桩件件全都说了。辜涣既心惊于他的隐瞒和自己的迟钝,又为他的儿女情长觉得好笑。
“怀素,为了六年的欢情,放弃你寒窗苦读、殚精竭虑得来的一切,真的值得吗?”辜涣近乎语重心长了起来:“怀素方才醒转,许是还不甚清醒,不若再回去想想?”
冯逊没有回去。他哭了,哭得极其凄惨。
辜涣呆住了。他与怀素、梦杳、含章四个人是一起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与怀素认识最早,这是他第一次见冯怀素哭。据说,上一次他哭时,是他祖父冯真寄逝世之时。他只有六岁,站在灵前,脊背挺得很直,哭得极其隐忍。这一次他几乎是号啕痛哭,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过载的痛苦。
辜涣心软了,终究是破格准了。他们四个人,如今只剩梦杳一个陪着他了,终究是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