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车夫在报社门口稍等,正要进去,瞥见“《时闻尽览》海津分社”木牌,顺手便摘了下来。这条街多为住宅,报馆的招牌甚为打眼。
安裕容冲进后院帮徐文约收拾机要文件,叫他带黎映秋乘车先走。徐文约与他争执几句,终因黎映秋的安危放弃。其他都好说,倘若黎小姐意外有失,恐怕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最后黎映秋抱着徐文约的手提箱坐上人力车,徐文约与杜家两人随车快跑,在车夫的带领下自薪铺后街中间一条胡同拐出,绕道往租界奔去。徐文约常往安裕容住处拜访,黎映秋更是圣西女高在校学生,只要赶到地方,断不至被拒之门外。
安裕容一面等颜幼卿,一面疏散报社人员,又抽空用报社的电话联系了圣西女高留守学校的工作人员,告知这边的突发状况。
电话刚挂上,颜幼卿找了进来,手上端把长枪,另一边肩上还挂着一把,枪杆上缠了一大团灰绿色的布料。
安裕容吃惊:“这是打哪儿弄来的?”
颜幼卿沉着脸色:“有几个兵进了‘彩云祥’绸缎庄,扣下两个女客欺负,被我打晕劫了枪和军装。”
“被人看见没有?”
“那为首的士兵大约地位不低,为了方便行事,把其他人都轰走了。我动作快,女客们吓傻了,回过神便夺门而出,大概没顾上看我。我怕你着急,没往前走,先回来了。”
安裕容点点头:“外边怎么样了?这宅子有个地窖,报社几个没处去的都躲进去了。咱们要不也进里边躲躲?”看一眼卷在枪杆上的军装,顿了顿,“还是你打算……”
“嗯,你进地窖去躲一躲。我回码头给王掌柜报个信。换身装束冒充抢劫的流兵,应该很容易混出去。他们抢完这条街,就该往别地去了。”
“给王掌柜报信,打个电话不就成了?你记得号码不?”
颜幼卿这才恍然,报社有电话,码头分店也有电话,打电话才是最快的办法。
“我记得号码。”赶忙报出一串数字。安裕容替他拨通,颜幼卿抓过话筒,叫那边找王掌柜说话。那边不知在忙什么,好一阵才叫来王贵和。
颜幼卿赶忙将情形说了,王掌柜显然不敢相信,颜幼卿急道:“是驻扎西城外的北新军陆军第三师下属一个营,因拖欠军饷哗变。西城驻地离薪铺街最近,差不多将整条街都洗劫一空了,遇上强硬反抗的,直接枪杀,放火烧屋。这伙乱兵眼下正往城内流窜,专挑繁华街道商铺下手,租界他们未必敢去,只怕转眼间就要奔河滨大道……”
王贵和心知颜幼卿断不至编出这等瞎话来吓唬自己,虽不敢置信,还是立即电话通知大老板,紧接着安排人手,藏匿贵重物品。随即闭门关张,作出一副冬至日放假临时歇业模样。匆匆离店之时,顺便把话带给左右几家,至于肯不肯信,便是各人自家事了。
安裕容想拉颜幼卿进地窖躲藏。既然乱兵主要为了劫财,正如颜幼卿所说,租界不敢去,必定直奔城内靠近御河的几条商铺街,未见得会马上闯到以住家为主的薪铺后街来。海津惯例,冬至日商家提早歇业,多数在午后未初关板子,这会儿正是满城最为松懈安逸时分。乱兵选在这个时候进城劫掠,多半早有预谋。
等躲过这一阵,待乱兵离了薪铺正街,再设法绕路回到圣西女中,方为安稳之计。
安裕容拉扯一下颜幼卿,居然没拉动。见他身姿笔挺,心头一跳:“幼卿,你该不会是……”
颜幼卿将肩上扛着的另一把枪卸下来,解开上头缠成团的北新军军装,随手抖一抖,往自己身上套:“峻轩兄,你且在此避避,我上街口守着,万一有人往这边闯,也好拦一拦。若是这帮乱兵都往河滨大道去了,那我便看能不能追上徐兄。他一个人带着黎小姐,杜家来的两位也不像是胆大的,我去接应接应。”
安裕容眉头紧蹙,眼见拦不住颜幼卿,迅速脱下西装外套和呢子大衣,捡起另一套军装:“这身号小,你穿这个,把那身换给我。”
“峻轩兄,你别……”
安裕容瞪眼:“那你弄两把枪两身皮回来什么意思?不就是指望我跟你一块儿疯么?”
“不是,我就是怕万一……这好歹是个应变的法子。”
“别废话了。换衣裳!枪给我!”
颜幼卿依言与他互换了衣裳,递一把长枪过去。忽然想起来问:“你会用么?”
“杀人不会,吓人还不会么?”安裕容扎紧腰带,扒乱头发。走到院子里,从地上蹭一手黑灰抹在雪白的衬衣领子上,解开几颗纽扣,再把领口扯歪。斜靠在树干上,抖着一条腿乜眼:“兄弟,借两个钱来花花呗。”一副地道兵痞老油子德行。
颜幼卿满心担忧全冲散了。忍不住一乐,想起这位老兄最善机变伪装,当初在奚邑城外假扮匪帮师爷,也甚是有模有样。道:“你跟紧我,枪拿在手里做样子就好。咱们悄悄缀在大队伍后边,接近贝罗街再改道。”
两人直接上了薪铺正街,但见满眼狼藉,道路两旁尽是踢翻的摊架货品。几处店铺火苗飞窜,浓烟冲天。有来不及逃跑,抑或是不肯逃跑的人,或神情狼狈茫然,或疯狂大哭怒骂,显见损失惨重。少数游荡的士兵没跟上大队伍,四处翻检有无遗漏的财物。
有两个士兵没找着什么额外值钱的东西,满肚子气撒在跪坐街边的一个店主身上,边骂边打。那店主猛地站起身,使尽浑身力气,低头直往前撞,嘴里大吼:“挨千刀的王八蛋,老子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