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李阿姨声若洪钟,两下就撞得我胸腔发麻。
麻之后是心口一阵阵起酸。我瞪着她和张副院长,告诉自己不许哭,不许当着这两个坏蛋哭。一开始我就不该承认有错,真是后悔。对待她们这号的必须厉害,没理也要搅理,因为她们是笨蛋,你认错也白认,她们听不出你的诚心。比起“大鸭梨”,“张四眼”更讨厌。说他妈什么呢一大嘟噜没一句听得懂的。你要罚我以后不许玩就直说。想告我爸打我没门儿。他出差了不在,找不着人,气死你气死你。
方枪枪的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张副院长看罢摇头,对李阿姨讲:不要急,这孩子现在抵触情绪很大,慢慢来。
你现在回寝室,呆在自己床上,从今天起每天不许下床。撒尿报告阿姨,吃饭等阿姨叫,没有允许不许跟小朋友说话。别人主动跟你说也不行。
有枪第一个崩了这大鸭梨。我在走向寝室的路上鼓励方枪枪:做得对,不怕她们,下次还骂操她们的妈。我想起了昨天方枪枪骂的这句话。确实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也忘了从儿,听谁先讲的不知不觉就会了。但我发誓,骂唐阿姨那次是第一次说。气急了,不知说什么好,一下脱了口。这话也许不好,不好你跟我好好说,现在这样,我还不改了!有空儿就骂你们:操你妈操你妈操你们大鸭梨张四眼一块儿的妈。
陪我进寝室的唐阿姨看见方枪枪嘴不停翕动,叹气道:你骂这话真是早了点儿。
我没骂你。方枪枪哭咧咧地说,一骨碌爬上床。正如越南人民的伟大领袖胡志明伯伯所言:再也没有比独立自由更宝贵的了。
我在自己的钢丝床上蹦啊蹦,身体笔直,两手贴腿,想象自己从十米跳台一个接一个“冰棍儿”跳下来。跳累了就掂起脚痴看窗外跑来跑去热闹嬉戏的小朋友,看得闷了又接着跳起来,我在空中学会了从1数到54,那是寝室里空床的数目。我看到了远藏墙角的簸箕扫帚,天花板洁白中的瑕疵。偌大的寝室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开初我还能自得其乐、为自己制造一些惊险场面和有意义的时刻。每天早晨阿姨带着小朋友退出后,我在床上立即开始折腾:拿被窝做地道,摸着黑往里爬,从被脚隐蔽待命之后一跃而出;用枕头在床栏砌成垛口,打一枪换—个地方,机敏地滚动躲避子弹,负了重伤依然艰难地扣动扳机。我差不多一个人打完了解放军几十年的战斗,消灭了我能想到的国内外敌军。紧接着尝到了胜利之后的空虚,凯旋归来的无聊。荣华富贵犹如过眼烟云。
我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光脚踩在两根紧靠的床栏杆上走钢丝一样全凭张开双手平衡,更多的时候像一架行将坠落的小飞机,左右摇摆着翅膀,飞不多远扑通掉到别人床上。班里小朋友的平展的床单都被我踩上脚印,践踏成一块皱巴巴的抹布。我发现阿姨的床上有很多秘密。枕头下、被子个藏着—些奇形怪状的布带子和叠成很宽扇子的粉纸。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带子抖落出来,试图穿到自己身上。有两个圆兜的似乎很容易猜出用途,一般我是当作小背包套在肩上,既可以装伞兵又可以当步话机对指挥部呼叫:851,851,我是延安。还有一种带子研究很久莫名其妙,穿在哪儿都有多余部分,也就能凑合胡乱打一绑腿。粉纸没什么可说的,一概用来擦鼻涕,相当吸水。我对阿姨身上居然要挂这么多零碎十分轻蔑,可见她们有多畸形多不正常,难怪—个赛一个脾气暴。
唐阿姨对我的态度比李阿姨要缓和。她还能用正常的口吻同我讲话,准时叫我吃饭,对上厕所的要求也—般予以满足。有时我还得到她有意的关照。我是全班最后—个吃饭,笸箩里剩下的凉花卷、凉发糕她都夹给我,吃炒菜她就帚底连汤带水都添给我起码涨出大半份,这样我往往比其他小朋友吃的食物分量更足。
赶上吃好的肉包子什么的,这种最后就餐的实惠更招人眼羡,有些饭量大嘴馋的孩子制造各种机会吃着手指头在我桌旁徘徊,我大肆享用,一口也不给他们剩下。
于倩倩曾替我数着目睹我把11个猪肉白菜包子都咽下肚子,当场大哭起来。
我像—名被判了死刑的江洋大盗受到同牢其他普通刑事犯的尊敬。我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一一酷。每天仰着脸独出独入凡人不理,跟阿姨说话也是歪着头,眺望远方。谁首里拿着什么我看上的东西,走过去一言不发劈手夺来,被抢的人—声不敢吭。目送我远去。汪若海有一次还想骑我,我背起他二话不说往墙上撞,还专程走去挑门框锐角,撞得他痛哭不止,屁股两天才重新弹成半圆。
告到阿姨那里还受到批评:谁让你去和他接触的?自此他一见我脸上便有些谄媚。
陈北燕完全沦为我的奴隶。晚上我只要把脚一伸过去,她就会给我说袜子;早晨我还没醒,她已经把我两只袜子穿好了。我喜欢拧着她脸蛋睡觉,她就任我伸过去—只手拧着,常常我都睡着了手还在她脸上。
我遇见过一次陈南燕。那时我已开始超保育院所有阿姨小朋友外出散步。偷偷溜出班在整栋楼里窜上窜下,视察各班情况。我在二楼拐角处碰到正偷偷摸摸下楼梯的陈南燕。大概她也犯了什么错误,被她们班阿姨罚不许出门。当时周围一个人没有,全楼静悄悄的。我们都鬼鬼祟祟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冷了冒出—个人来,彼此大吃一惊,第—个反应是都转身要跑。接着又都镇静下来,横眉冷对。陈南燕瞪着我。又开始—步步慢慢下楼。快到最后一节台阶,也就是将近我面前,我舞起王八拳。
我只是在原地舞,拳头并没有落到她身上,隔着半尺远。她侧脸皱起眉毛,好像突然有风沙刮来。她可能想寻找fèng隙钻过去、怎奈我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向前一步断难幸免。她想从—旁绕过去,走到哪边我迎到哪边。
别来劲——她小声警告。
我更不答话,只是一味瞎抡,抡得我自己都看不清眼前的她。
她无意还手,就那么居高临下望着我,看得有些不耐烦就换只脚当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