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低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不错。下一次发作不知是什么时候?”黑暗之中,他的声音森冷而阴鸷,躁恼道:“不过多久,这双腿就要彻底残废——我耗不起了!”
他殚精竭虑绸缪多时,一步步扭转乾坤,将局势推到如今的胜面,临门一脚,竟似要前功尽弃。雒易无法设想这样的情形。他是统领万千生民的将军,却也是棋盘上一颗过河卒子——只许前进,不能后退!
“我必须要在十日之内,攻破燕军最后一道防线,彻底结束这场战役——”
沈遇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却见雒易猝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沈遇竹——将雷火的配方给我!”
沈遇竹骇然一顿,迟疑道:“你说什么?”
“当在蛇窟之内,用的什么办法引来天雷,激起冲天气浪——你总该记得?”他的声音急促而强硬,像是一颗颗疾落而下的冷雹,敲砸着沈遇竹的肌肤:“当时不过一捧药粉的份量,就能有那般威力!若现今以百倍、千倍制造它……”他愈说愈兴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将它埋进敌军城墙之下、壕堑之中,便可将敌人的坚壁深垒、千军万马全部炸成一团齑粉——旦夕之间,你我就能赢取这场胜利!”
沈遇竹的心间却愈来愈冷,咬牙道:“那是你的胜利——不是我的!”
雒易怔住了:“你——”
沈遇竹拨开他的手,别过了脸去,不肯言语。雒易忍耐着心底焦躁,揣测道:“……是因为要屠戮众生、手染鲜血,你有所顾忌?”他见他不出声,当他默认,又道:“哪场战争不死人!拖延下去,死伤只会更为惨烈,快刀斩乱麻,以短暂的暴力手段换取长久的和平,难道不是更大的功德?”
沈遇竹轻轻嗤笑了一声,道:“你可真是慈悲为怀,一心泽被苍生。”
雒易没由来受这讥刺,心生不悦,冷道:“和你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清高比起来,我自然是差得远了!难不成你要留着这配方奇货自居、待价而沽吗?”
沈遇竹淡淡道:“无用方为大用。我便是将那配方带进坟墓,也是我的自由。和旁人何干?”
雒易恼道:“你宁愿让这宝贵的秘方腐烂失传,也不愿用它助我一臂之力么?”他见沈遇竹沉默不语,不由意冷,“哈”地一声冷笑,道:“原来你当日说什么‘穷尽毕生所学’,说要助我达成心愿——全都是信口开河、说来哄我的?”
沈遇竹如被毒蛇啮心,气冲胸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竟然这样不懂他!他良久不语,半晌,低声道:“雒易,距离上次分别,我们已经二百五十八个时辰没有相见了。”
雒易一怔,却见他微微转过脸,缓缓道:“若你在旦夕之间赢得大战,是不是紧接着就要马不停蹄地凯旋临淄,立刻公开你的公子身份,逼迫无亏马上逊位与你?”
他恻然问道:“如此一来,留给你我相聚的时日,还剩下多少?”
雒易只觉胸间发冷,紧紧揽住他的手臂,道:“不,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凶横地皱起鼻翼,像是个孩童在卫护心爱的珍宝,执拗道:“等我做了齐王,将有更大的资本去夺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你!沈遇竹,除了我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沈遇竹低声道:“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你知道,若我真心想走,谁也留不住我。”他注视他不住颤抖着的眼睫,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当真想要雷火的配方?”
雒易咬牙不语。他真恼恨沈遇竹,为何这般冥顽不灵,一遍遍逼迫他作这样的抉择?为什么他总喜欢在他心无旁骛冲向终点的时候,这样阻挠他、拖累他、妨碍他?寒风“呼”地吹入幽窗,他脊上绽出寒栗,随之霍然寤醒。这也是一场对垒。他和沈遇竹本是一体双生、阴阳两面。他进一步,自己便退一步;他得一分,自己便失一分——如那幽冥地宫中自相残杀的委蛇。他们的立场永远不会有调和的一日,而他雒易,注定不可能做那个主动投降缴械的懦夫!
“不错,我当真要。”他听到自己声音冷硬无回寰,响彻在黑暗之中。抬眼看着他,容色冰冷,分毫不让:“我会尽一切努力,以最短的时间打败燕军,凯旋临淄——直至登临君位。”
——在这辉煌宏丽的愿景之中,没有沈遇竹。
第74章更漏难眠(下)
沈遇竹轻轻笑了起来。这回答似乎不在他意料之外。
他声音清朗,毫无温度,像幽暗地穴里的冷泉,道:“既然如此,你预备出什么价?”
……
……
屋外朔风呼啸,冷冽寒意透过单薄衣料,如刀刃切割着寸寸肌肤。先前牵来的马还忠心耿耿地等候在夜色中。看见主人,亲昵地扬蹄走到他跟前来。雒易伸手扶住马鞍,慢慢深吸一口气,发力翻身坐上了马背。身后的伤口被牵动,冷汗瞬间沁出来。雒易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他握住缰绳,低声在它耳边下了指令。
骏马嘶鸣一声,扬蹄奋鬣往统帅的居所奔去。雒易伏在马背上,每一步颠簸起伏都撕扯着伤患处。他的双手紧紧揽住骏马温热的脖颈,只觉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虚弱潮涌而来。不知何时,终于筋疲力尽,昏迷过去。
统帅主帐之外,一队亲卫随扈正围着炭盆烤火,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今夜的比试庆典。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除非紧急事务,军营之中明令禁止士卒纵马狂奔。众人齐齐噤声,抬头一看,已有人认出来,笑道:“是将军的马——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