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迟疑了一下,几番推辞不得,便趋步到了帐前。然而一撩开帐幕,雒易心底一丝局促也荡然无存了。白日宴席上进退匆匆,未能细看,他不意昔日骠勇强干的晋侯,已然衰竭到了这个地步!他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不时闪烁着警醒而猜疑的光芒,干瘪的口中散发出衰老和苍败的气息。这自然是他虽在病重之中,仍不忌惮享受醇酒美人的必然结果。
雒易极力掩饰心内的鄙夷,面上带着谦恭惶恐的神情,仿佛在凝神细听晋侯的金口玉言,却听诡诸压低语气,诡秘道:“雒卿,你听说过——委蛇吗?”
第11章九鼎遗踪
雒易心内蓦地一惊,佯作不解,道:“卑职寡陋,不知国君所指何物?”
深沉的诡诸却又止住了话头。阖目凝神良久,才悠悠道:“雒卿,前阵子周王室来的特使,你打发了没有?”
“回禀国君,已依照国君的意思,准备了相应的馈赠。”
诡诸点点头,慢吞吞道:“我常常在想,当年周幽王玩了烽火戏诸侯这出荒唐闹剧,被犬戎一路烧杀抢掠,把镐京洗劫一空;他儿子平王落荒而逃,竟连象征着至高王权的九鼎都弄丢了!所谓‘天子’之威,已是一落千丈;后来的桓王急于恢复号令天下的权威,却在讨伐郑国的战役中,被郑国大夫一箭射中肩膀,为天下诸侯纷纷窃笑——时至今日,周王室更是穷困潦倒、每况愈下,堂堂天子,连周畿内的器物用度都无法供给,不得不得老着脸皮向我们这些大国讨要朝贡,与那街头巷尾的乞丐何异!”
他爆发出一阵又是鄙夷、又是怜悯的大笑。笑得太急,又猛地呛咳起来,好一阵子,才喘息着平复了呼吸,又阴沉沉道:“我实在不懂,这么一个积贫积弱的空架子,有何德何能,高坐在那‘天下共主’的宝座上?”
雒易迅速意识到这一问当中,包含着跃跃欲试的蓬勃野心。他笑着逢迎道:“国君高屋建瓴,目光独到!不过——”
诡诸追问道:“不过什么?”
他沉吟道:“当年齐桓公以炙手可热的绝伦之势,却仍旧打着‘尊王’的旗号,以拱卫周王室的名义会盟诸侯,极力维护周天子的权威。国君,你说这是为什么?”
诡诸沉默不语,雒易低声道:“只因‘周德虽衰,天命未改’!”
诡诸冷哼一声,“天命?……天命!”他喃喃自语,颊边的肌肉不住抽搐,眼里闪烁着古怪的光芒:“雒卿……”
“若我能得到失落多年的九鼎,”他前倾身子,咄咄逼问道:“我大晋——算不算‘天命所归’?”
雒易一震,满脸诚惶诚恐,吞吞吐吐道:“这……这是如何说起?”他定了定神,余悸未消般低声道:“那九鼎,不是早就丢在泗水之中了吗?”
“雒卿专心公务,对这些野史轶闻不关注,倒也不稀奇。”诡诸微微笑道。他简述了齐桓公在大泽中偶遇神物委蛇的传说,又低声道:“近来我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说是……当年镐京之乱,周室担心九鼎被毁坏劫掠,费尽心思将九鼎以及王库中金银财宝一并藏匿到了一个极安全的所在,并留下‘委蛇’二字的谜面,指望后世子孙能寻回九鼎,重振周室辉煌。可惜周德衰败,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能破解‘委蛇’之谜……”
“那齐桓公为何……”
“这便是这传说的诡谲之处。”诡诸蹙眉道,“作为亲眼见到委蛇之人,为何桓公终究未能寻到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副醍醐灌顶之态,赞颂道:“国君明察秋毫,一眼便看清了这些人的把戏!”
诡诸一怔:“把戏?”
“这有关‘委蛇’神力的传说,实在过于虚妄难测,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这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故布疑阵!”雒易冷静地推测道,“当今之世,弱肉强食,大国竞力角逐,蕞尔小邦朝不保夕,只能靠朝秦暮楚来维持危如累卵的社稷。他们最盼望的,便是诸国彼此争斗猜疑,在诸如‘委蛇’之谜上白白浪费精力,好求得一刻苟延残喘的时机。所幸国君圣明,不至于被这些雕虫小技所摆布。”
诡诸沉吟不语,愈想愈觉得雒易的分析丝毫不错。他若有所憾地仰靠在锦毡软垫之上,喃喃自语道:“果真如此……?”
雒易撩开锦帘,正看见那花钿满髻的碧瞳美姬正斜倚着绣榻咬一颗桑葚,紫红的汁液顺着雪白手指淌了下来。
他一眼便见到她怀中还揽抱着一个仅着小衣的少女,不由微微蹙起了眉。美姬头也未抬,抬手懒懒一拨,手边的果盘“砰”一声的坠落在地。那少女却充耳不闻,只是伸手摸索着美姬的柔荑探过去,伸出舌尖舐去了她指上的果浆。她抬头盈盈而笑,一双猫儿般的眼睛瞳距涣散,显是目盲。
“放轻松些,雒大人!”美姬轻点着少女丰腴红唇,笑吟吟对他道,“该不会是被人发现,你在和晋王最宠爱的妃子偷情么?”
雒易懒得理会她,撩起下摆远远坐到绣榻另一侧,道:“诡诸已经开始关注九鼎和委蛇的关联了。”
骊姬伸出右手纤纤五指,欣赏新染的鲜红丹蔻,曼声道:“别那样看着我呀!你总不会以为,是我把这消息传给他的罢?”
雒易反问道:“当真不是?”
骊姬笑道:“有你的前车之鉴,我还敢忤逆族长?”她想起了什么,微微打了个寒噤,道:“她老人家动一动手指,就能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