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查到了。”故岑推门而入,“严文嵩的夫人有个弟弟,年前因贪墨案而入狱。”“为免考场舞弊,不准三年内有亲友犯罪的官员主持科举。”晏谙慢条斯理,“妻弟乃是姻亲,他倒是仁义,甘愿为此铤而走险。”偏袒那位孔氏偏房子弟,只怕正是为了讨好孔家,从而替妻弟脱罪。故岑犹豫了一下,“这位礼部侍郎,家中的境况有些特殊。”左右闲来无事,晏谙来了兴致,“说来听听。”“严侍郎出身寒门,二十年前只身赴京赶考,和宋家的小姐定了终身。待他考中了进士,宋家还真将女儿嫁给了他……”二十年前,孔令行尚未在朝中只手遮天,宋家作为簪缨世家,在当时也是家族显赫。两家地位悬殊,人人都在揣测这严文嵩八成得入赘到宋家去,然而宋家赏识这青年才俊,给新科进士留足了颜面,不仅没有让他入赘,还让女儿带了许多嫁妆过去,在京中为他置办府邸,朝中亦多多帮扶。后来,孔家一朝崛起,无数世家贵族被打压了下去,严文嵩半是借着老丈人铺好的路半是争气,一路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他深情重意,伉俪情深,却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别人的前程还自己的恩情。”归去来九天六夜的会试结束,严文嵩并几名考官加紧阅卷,定下贡士人选,最后还要从几份高评试卷中挑出最好的那个来作为会元。严文嵩仔细翻看着呈到面前的几份经过弥封的答卷,从中抽出一张,为保“公正”,特意叫在场的几位资历高的阅卷官一起来看。“这篇文章条理清晰,破题点新奇,整篇文章行云流水辞藻华丽,依我之见,可堪榜首,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几位阅卷官读完,纷纷点头附和,严文嵩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便拆开糊名,叫人填榜公布了。”“且慢!”话音未落,一股寒风猛然灌入房内,晏谙推开房门径直入内,门外,十数名跟随他而来的都察院侍卫将整个评审大院团团围住。变故徒生,在场的官员都变了颜色,严文嵩手中的答卷甚至都尚未来得及放下。“衡王殿下,您这是何意?会试评审重地怎可擅闯!”“我带领都察院而来,是为监察,而非擅闯。”他盯着严文嵩,直言不讳:“严大人,多亏我来得及时,否则这榜单公布出去,才是真正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严文嵩手一抖,那份还糊着名的试卷轻飘飘地落在桌子上,被晏谙一把抄过来,严文嵩反应过来去抢时晚了一步,答卷已经落到了晏谙手上。“榜首究竟是这答卷的主人,还是另有其人,咱们拭目以待。”“你要做什么?”严文嵩还在强撑,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底气不足,“误了榜单公布,可是大罪!”晏谙笑了:“大人放心,只要您配合我们都察院的调查,保证不会误了榜单公布之期。”他扬声道:“礼部侍郎严文嵩,涉嫌考场舞弊,由都察院负责审问。大人,劳烦您随我们走一趟罢。”严文嵩便知道瞒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晏谙离开,只剩下评审大院一片哗然。案件进行地比晏谙想象的还要顺利,证据确凿,严文嵩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没怎么审便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了。正如晏谙猜测的那般,他想将孔氏那个偏房子弟捧上会员的位置,从而讨好孔家来救出妻弟;也是他借主考官的身份之便找人替换掉了试卷,否则按照那孔氏子弟的文采,只怕连贡士都做不成。严文嵩坐在阴冷的大牢里发呆,外头是否有人为他求情、天子又当如何震怒,他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考场舞弊乃是重罪,这样的下场他一开始就想到了。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严文嵩回神,木然抬头,却看到了晏谙。“实在没想到,时至今日,来送下官最后一程的竟会是殿下您。”“不知大狱的另一端,您的妻弟听闻自己姐夫也锒铛入狱,会作何感想。”晏谙仿佛是来戳人伤疤的。严文嵩笑笑,“他作何感想都无所谓了,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偿还,我这个姐夫已经尽力了。殿下也不必挖苦我,皇上是如何处置罪臣的?抄家流放,还是斩首示众,殿下行行好告诉我,也省得我劳神揣度了。”晏谙却不答,“与大人共事过的官员都熟知大人品行正直,宁愿相信你是被污蔑,也不愿相信你会做出这样有失官德的事来,一个两个都来求本王查明真相,还你清白。我却要问大人一句,您的清白何在?”牢狱昏暗,晏谙站在这里却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贡院门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门前那数十名青年才俊被烧得浑身焦黑,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轻轻一碰便能掉下一块肉来。那场面骇人至极,唬得三月之内无人敢在夜间从贡院门口经过,坊间皆传,那里聚集了无数学子的怨魂。就算是受了红莲教的挑拨,那也是严文嵩做出此等民怨沸腾之事在前,才被红莲教钻了空子。晏谙看他闭上了眼睛,无声叹了口气。也罢,今日自己阻止了这场悲剧,也不算太晚。“我知你为人知恩图报,与妻子也情深意重,你们成婚十数年宋氏都无所出,你亦不离不弃从未提过休妻和离。如今老年得子,你儿子今年还不满四岁。”想到幼子,严文嵩老泪纵横。“摘了乌纱帽,褪下这身官服,带着妻儿离开京城,回家去罢。”言毕,晏谙转身离去。严文嵩愣在了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跪在原地重重地叩了下去,“罪臣,谢皇上恩典!”他这一身荣华乃宋家所赐,如今为了宋家尽数归还,说到底,一切都是缘法……没过多久,会试榜单如期张贴,唐鸿汝登临榜首,安怀元也在上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一众青年意气风发,有了贡士这层敲门砖,他们终于有了踏入金殿、面见天子的资格,可以回去准备三日之后的殿试了。晏谙这一番毫不拖泥带水,案件事关重大,他却办得干净利落,什么都没有耽搁,实在是漂亮。他以为这也是自己的敲门砖,可以告诉瑞昌帝,自己有继续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资格,然而却有人不肯善罢甘休。殿试结束之后,皇后重提娶亲之事,晏谙闻讯即刻入宫,然而在御书房外等到了宫门落钥,瑞昌帝都没有召见他。宫道两侧的灯笼都已经被点亮,晏谙走在出宫的路上,瞧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抬头时,黑透了的天低沉沉地压下来,宫灯昏黄的烛光将夜色衬得愈发凝重,晏谙感到喘不上来气。他像是被囚在一方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任凭他如何呼喊、挣扎,都无人听见……无人在意。或许,此刻还在宫门口等他的故岑会在意?晏谙眸中的光亮转瞬即逝。哪怕是他,不也劝过自己去接受这一切吗?说过此事不必再提的人是自己,总是在某些时刻想起这句话的人也是自己。晏谙觉得自己心底仿佛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不偏不倚刺中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痛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矫情什么?他自嘲一笑,用力攥了攥手掌,压下心头的情绪缓缓向宫门口走去。故岑几乎在看见人影的瞬间便迎了上去,刚唤了一声“王爷”,剩下的话便被悉数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晏谙眼底有些红,开口时的嗓音满是无奈与疲惫,“回府罢。”“……好。”晏谙没有叫上故岑,自己一个人上了马车。马车轻轻摇晃,晏谙终于脱力般弓起身子,将脸埋入掌心。他给严文嵩留了保住性命的机会,给了那数十名将要惨死的考生通往另一条道路的机会,可是重活一世,仍旧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嘴硬地说自己不在乎,可那都是假的,他也曾无数次期盼,瑞昌帝和他之间不是只有利益关系,就像幼时盼望父皇能够执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一样,殷切地期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