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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页(第1页)

公然取笑张华也就罢了——一来张华确实做下了贻笑大方的丑事,二来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也无法认真同他们计较。何况张华终究不过是天子宠妃的哥哥,而天子一向是不大听信枕边风,抬举外戚的。但若得罪一位货真价实的皇室宗亲,尤其是已册封了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谓欺软怕硬,众人都不敢再有什么过分的举止。但毕竟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也不可能就这么消停下去。便开始刻意的躲避、孤立他们——不同他们说话,对他们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初时琉璃还得意,心想这些人果然没有同她正面硬抗的胆量。但张贲只是苦笑——他无法向这个养尊处优的小表妹解释,孩子之间还有一种欺负人的法子,叫“不带你玩”。比起相互欺凌来,这种冷暴力更阴狠些也不一定,因为前者你至少可以反抗,可以在反抗中让旁人明白你的品性。可如今,他只怕是再无法改变局面了。而随着时日渐久,就连琉璃也开始意识到,她令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那些人不但没有改正,反而还变本加厉。就只是他们换了一种手法,令她憋了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罢了。恰博士们讲到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章,她读至“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四个字时,忽就烦躁的想,厉王竟为此而沾沾自喜,莫非他竟不知自己已然自绝于万民了吗?可连杀谤都不能止谤,她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琉璃越来越厌恶去上学,只心里梗着一口气不肯屈服。这一日徐仪终于寻到时机,向他阿爹问出了琉璃的身世。徐茂原本在处置各地送来的信件,闻言手上不由就停了一停。片刻后他将其余杂务悉数丢开,抬手示意徐仪坐下说话。“这件事原本打算过几年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徐茂语气颇有些严肃,倒是让徐仪略有些紧张起来——他想,看来如意的身世比他想象得更加沉重,只怕不止是他幼时听过的那些。果然,徐茂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先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李斛?”徐仪先是摇头,随即忽的想起些什么,“河南王……李斛?”徐茂道,“就是他。”片刻后又感叹,“……想不到兵败十年之后,依旧有小儿知道他河南王的名号。”徐仪便知不妙——他既然知道河南王李斛,当然就知道此人是个叛臣。李斛本是北朝重臣,以军功起家,封豫州刺史。后不知怎么的同北朝皇帝闹翻,遂率部归降国朝。他经营河南日久,在汝南、颍川一代势力强盛,人称河南王。天子也便就势封他为河南王。李斛手下有一支虎狼之旅,凶残骁勇,曾一战屠杀数万人,连平头百姓也不放过。汝南小儿夜啼,大人们便恐吓“河南王来拿你”。徐仪之所以知道这么个人,也正是因为在相县读书时同窗有个汝南人。莫非如意竟同此人有关吗?徐茂追忆道,“当年李斛率部归降,河南四郡来归。天子为豫州,也因有心驱使他做北伐前锋,便对他极为优待。他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你姑姑的名声,非要娶你姑姑为妻,天子便命你姑姑下嫁……”徐仪一言不发,只安静的听着。徐茂便接着道,“但北伐接连失利,不久之后天子便同北朝议和,命李斛回朝。他生性狠戾,有鹰视狼顾之相,非安份之人。天子便迁徙其民,变更其军,想要架空他。未几,李斛便借口打猎,趁机离开长安,起兵叛乱了。”徐仪喉咙有些发紧,“那姑姑她——”“自然是被丢在了长安,不但你姑姑,李家老幼家眷悉数被丢在长安,也因此天子不曾及时察觉他的反心。”徐茂道,“……那个时候你姑姑便已有了身孕。”“如意她……”“——就是那个遗腹子。”解释清楚了,徐茂便揉了揉眉心,道,“所幸是个女孩儿,天子尚还能容得下她。又自知亏待了你姑姑,便视如意如亲生,出生便封了公主。”徐仪心想,如亲生,自然就是非亲生。说的再好,做起来也还是另一回事。但再怎么不好,也总好过她那个天性狠戾凉薄,竟将妻儿丢弃送死的亲生父亲——这姑娘的父女缘真是下下运。徐茂道,“天子自己是不可能去揭破这些事的,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并不影响如意的身份。你——”徐仪抿唇一笑,道,“不论她是不是天子亲生,都是姑姑的女儿、我的表妹没错。”不过对于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前姑父兼真正的岳父,徐仪却毫不掩饰唯恐其不死的用心,“李斛已伏诛了吗?儿子听汝南人提起他,仿佛他依旧在世。”徐茂笑叹道,“自然是死了——只是他威名赫赫,故而早些年河南一带叛乱都假借他的名号。不过,这些年天下日趋安定富庶,汝南、颍川一代已早无异心。昔日李斛所部羯人,也被分而化之。就算李斛再世重生,也难闹出什么动静。何况是那些假的。”徐仪这才缓缓点了点头。他见徐仪已又开始浏览书信,便转而问道,“这次聚儒辩经,阿爹去吗?”徐茂一目十行、一心两用的分拣阅览着书信,随口叹道,“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然而片刻后还是道,“去还是要去的。”徐仪很快便明白,何以他阿爹要感叹“聚儒辩经”是替人做嫁。这年冬至月,大皇子向天子上书,请求在学宫前重修孔庙,同时征集天下儒生入京讲学,以传承经典。聚儒辩经——竟是继修建灵谷寺后,大皇子为自己搏名造势的又一次倡举。天子不由就同徐思抱怨,“这是在逼朕让位呢!”他虽嘴上恨恨的,但究竟是谁在逼谁,天子也并不是没有自觉——他已近知天命之年而大皇子也十五岁、主持过许多事务了,迟迟拖延着不肯册立太子,口口声声大皇子体弱多病……何尝不是对儿子残忍至极?腊月里,大皇子又着了风寒——原本他想硬熬过去,免得又落人口实。然而这半年来殚精竭虑,不论心神都已疲惫至极,到底还是在天子面前露出了行迹。天子见他面容苍白、摇摇欲坠,然而强撑着不肯露出疲弱之态来,不知怎么的心里忽就有些愧疚,便强令他早些回去歇着。夜间忽就记起他离开前回头望过来时的目光,便再也睡不着了。他便问徐思,“朕对维摩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徐思沉默了片刻,给他拢一拢棉被,道,“您说呢?”天子便叹道,“有人说,朕拖延不决,是在坐等维摩自己病死,好如愿册立——”徐思便将他拥进怀里来,道,“别说了。”天子背过身去,道,“也不知维摩是不是听信了这些胡言……”可这究竟是不是胡言,连天子自己也辩解不了——以其体弱多病,故而拖延不册立,岂不就是在等着他自行死去好让出路来。作为天子,他知道自己并非仅仅因为私爱而看好二郎。但在对维摩天长日久的亏待中,他作为父亲的那一面,终于还是苏醒过来。大雪纷飞不止,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庭院里早已是银装素裹——就只有中央通往正殿的道路上因清扫过后撒过粗盐,落雪即化,留白出一线延伸至殿外的湿润的青黑来。因是正旦日,殿内久违的迎来外朝的访客。宫娥们比平日里更勤奋雀跃些。虽被规矩束缚着,不敢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然而每个入殿进程过茶水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道路以目”,兴奋的用目光交流起来。一时掌侍女官探头过了望了一眼,女孩子们才忙克制好了,端正严正的各归各位。却也还是有俏皮的忍不住相互约定,“回去再同你说!”两盏茶功夫,殿内访客终于起身告辞。宫娥们的目光不由又齐齐望过来。如意同徐仪一道从殿里出来,依稀觉着这一日背上刺刺的,仿佛被很多人偷觑着一般。然而她回过头去,却只见一切入常。她便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样的大雪天,四下沉寂无声,按说该比平日更宁静些才是。她在檐下拉上观音兜,同徐仪一道走进雪里。白雪打在油布伞上,只有细密轻柔的簌簌声。平日相见时,如意都是一袭青衿深衣,做男装打扮。徐仪看久了,今日忽见她的红妆,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尴尬。这少女身姿纤秀,纵然是裹在厚重的冬装之下,也依旧窈窕幽娴。兜帽下的面容娇憨秀美。她似乎也有些羞赧,面颊带了桃花色,眸光半含在睫毛下,仪态楚楚动人。已怎么都不可能错认作少年。徐仪不能不意识到,她确实已长大到需要适度避嫌的年纪了。他便垂着眼眸不看她。道,“初六那日,馆里大家约定了一起去郭祭酒家拜访——因不知你的住处,便托我来问你,你去不去?”“旁人都去吗?”“除去你……大约还有沭阳公主和张贲,旁人都是要去的。”像是同窗的寿诞一类,去不了托人带件寿礼去,倒还不算十分不合群。但同窗结伴去给师长拜年这种事,也托故不去,就不只是不合群的问题了。故而明知她身份不同,徐仪也还是讲话带到,由她自己来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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