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有句很世故的俗话:欺老不欺小。意思是说,得罪谁都行,别得罪年轻人。年轻人谁说得准?弄不好明天就发达了。孟维周三十二岁就是县委书记了,不到三年就出任行署常务副专员,才一年半工夫,又从副专员位置一步爬到地委书记。人们说起官员的晋升,常用一个字:爬。生动又形象。可这个字用在孟维周身上,就不太贴切了。他是在飞。
西州人都料定孟维周还会飞得更高的。西州本来就早被省里干部叫做机场了。说这里是省级领导起飞的地方。省委副书记张兆林、副省长宋秋山、省委组织部长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书记。最近四任地委书记,只有陶凡就地退下来了。外地人不服气的,就说难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里领导都是从贫困地区来的。有些干部背地里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
孟维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龄,别人就竞争不过,更不用说他上面有张兆林。早些年,谁上头有人,别人当面不会说他什么,私下里会说这人不过就是抱了条粗腿。现在变了。
上面有人,反让人高看许多。没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来就是国粹。
孟维周他们体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们到了省委领导眼里,似乎都成了微缩景观。省里说研究干部,习惯叫定盘子。据说西州的盘子还没有正式定好。那一个个彪形大汉,都想成为省委领导盘子里胡萝卜雕的凤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肠。
西州的盘子省里定,西州各县市和部门的盘子孟维周几个人定。好几个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里、跑北京。只有市委书记孟维周和代市长郭正没怎么跑,他俩早就定在盘子里面了。
有天晚上,市财政局长王洪亮跑到孟维周家。孟维周见他敲门进来,就发火了:&ldo;洪亮,你还要跑什么?我早就同你说过,你不动。&rdo;
王洪亮笑笑:&ldo;孟书记,我想汇报个想法,请你能够同意。&rdo;
孟维周说:&ldo;这话怎么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当市委书记,我让位就是。别的,我不敢笼统就同意了。&rdo;
王洪亮仍是笑:&ldo;孟书记尽开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觊觎这个位置?我是想辞职。&rdo;
孟维周吃了一惊,问:&ldo;洪亮,你这是什么意思?&rdo;
王洪亮说:&ldo;请孟书记听我汇报清楚。我有个同学,在国瑞证券当老总。他鼓动我多年了,要我去给他帮忙。只因孟书记你太关心我了,我不敢答应。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rdo;
孟维周问:&ldo;他准备怎么安排你?&rdo;
&ldo;给他当副总。&rdo;王洪亮说。
孟维周笑笑,说:&ldo;洪亮啊,你是宁为鸡尾,不为凤头!&rdo;
王洪亮红了脸,说:&ldo;孟书记,不瞒你说,他开的薪金高,我就动心了。&rdo;
&ldo;多少?&rdo;
&ldo;年薪五十万。&rdo;王洪亮说。
孟维周淡然道:&ldo;也不高嘛。&rdo;
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说:&ldo;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试试自己的潜力。&rdo;
孟维周说:&ldo;本来,我不该劝你留下来。干部想出去闯闯,这是好事,组织上得支持。但是,你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个财政局长,是儿戏吗?&rdo;
王洪亮说:&ldo;我知道孟书记对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开这个口。但是,我也反复考虑好长时间了,我的这个选择是慎重的。&rdo;
孟维周说:&ldo;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别急着辞职。你先过去干半年再说。半年后,要开人大会了,政府组成单位要定盘子了,你再最后考虑去留。&rdo;
王洪亮双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ldo;孟书记,我非常感谢你!你太关心我了,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只是,我怕让你为难。这事怎么操作?&rdo;
孟维周说:&ldo;人是活的,还怕想不出办法?我同市委几个头儿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业挂职学习半年。我们需要很多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干部啊!&rdo;
说完这事儿,两人就随便聊天。感觉就不像上下级了,而是兄弟似的。孟维周笑道:&ldo;你发了财,可别忘记老朋友啊!&rdo;
王洪亮说:&ldo;正像我那位同学说的,有财大家发。我怎么会忘记孟书记呢?&rdo;
孟维周忙摇手道:&ldo;洪亮你误会我意思了。你以为我在向你索贿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记老朋友啊。&rdo;
王洪亮故意把样子做得很难堪,说:&ldo;孟书记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洪亮没这意思。&rdo;
(五十四)
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
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干部却总在里面呆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
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批评和自我批评可以解决团结问题。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
不如回避这个问题。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干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干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很快他们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干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于是分头落实就是了。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
没多久,教委的干部突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有人突然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暴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干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干的事就得谁干,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
教委机关百多干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糙,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