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望着邓峰,心中一股郁结之气涌上,轻轻一笑,“三弟,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和大哥什么吗?”
邓峰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但身上那股热血依旧不改,“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自然最讨厌忠义之心。”
庆帝苦笑,“是!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在为兄弟之后求情,全然不顾自己,怎叫我不妒忌。”
他放松了声音,“以前我以为自己可以和你们一样,能赤诚无畏的守护着本心,可是,当了帝王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权力的傀儡,世家大族各个如狼似虎,将我像木偶一般提在手中,操控着我为他们争名夺利,倒台了大夏,不过是因为当时的刘聪不够听话,总是做出与他们意愿相违背的事情,他们害怕那个任性的皇帝小儿哪天发疯,逼得他们去造反,所以,才扶持了我。那时候,不是我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这三十年,我安富恤穷,殚精竭虑,没睡过一个好觉。”
邓峰沉默不语,心上酸涩不已,大哥曾经说过:“老二很难,别看他是皇帝,他比咱们都累。”
庆帝此刻卸下了皇帝的架子,仿佛真的像和老友叙旧一样,缓缓说出了真心话。
“漠北一战惨败,是我始料未及的,开始时我是存了私心,攻打漠北,可以为太子助势,有个丰功伟业的外家拥护,任谁都不敢小觑。”
偏殿没有生火,殿内寒风袭袭。
庆帝仰起头,看看殿上暗红色的梁柱,继续低沉道:“打漠北一战是我谋划十年的事情,想在临死前,最后推太子一把,既能削弱大哥的西北兵力,又能获得十来年的边塞太平,等到太子上位,不至于内忧外患,他的北府军和南宫家的虎贲军也能势均力敌,我是天子!总不能在我临死前,日日害怕被大哥的儿孙们夺了江山吧。”
都说皇帝是天子,天的儿子,那么他就是最靠近神的人,但已经不完全是人了,人难以战胜的七情六欲对于皇帝来说,是不得不舍弃的毒药,若是心软,等于慢性自杀,为了权力,他必须将所有人视作对立。
而此刻,他真的累了,想和这个可以被叫做弟弟的人说会话,找回已经陌生的人性,这也是他为何不在邓峰面前自称朕的原因。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如此不争气,近两年,我的头风病总犯,很多时候朝中的事已经力不从心,下边的党争激烈到已经不是我们父子几人能控制的地步,就连我自己,也是陆太傅暗中谋划才保全了性命,若说我那二儿子和三儿子一点都不知道,我都不相信,可是,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哥杀老子!又眼睁睁看着我这个父亲杀儿子,竟是无一人来求情,这可是血亲啊!都不如你和大哥待我真心,我心如刀割啊!”
庆帝的眼中泛起了泪花,已经多年没有什么表情的皇帝此时像个寒心孤苦的老人,哭诉着家门不幸。
“你以为大哥死了,我心里就好受吗?这几月,我白日常常羞惭愧悔,夜夜梦中惊悸,十分悲痛内心不安,我那谋反的大儿子全家都去地下谢罪了,总不能叫我的三儿子也去死吧!南宫家的人,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再动了,总得给太子留个信得过的外家,给大哥留个后吧。”
听到此处,原本动容的邓峰脸上一僵,随即又面无表情。
庆帝抹抹泪,“如今我也命不久矣,没什么好瞒你的,鲁洞之我派人找了五年,还是一无所获,杀他的女儿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头风开始发作时,盛怒下失去了理智,以为那只是个送药来的道童而已,害得他彻底对我失去了信任,才销声匿迹。而我想知道明月会的头目,是想拉拢为太子所用,也是病急乱投医,看看能不能帮我找到鲁洞之的踪迹,太医院养着一群酒囊饭袋,除了叫我静养身体,什么都治不好!”
说完这些话,庆帝心中那些渴望被人理解的感情得到了宣泄,很多很多年,他没有说过心里话了。
他连最隐秘的秘密都说了出来,“我能多活这几年,还能有精力跟你说话,全凭宁太医的曼陀丹。”
邓峰低语:“曼陀丹是毒,你吃它等于找死。”
庆帝长出一口气,“可是,它能麻痹我的神经,让我感觉不到痛意,得到片刻的安宁。”
邓峰终于明白庆帝为何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常常不能及时批改奏折,发布政令,就连最关键的军权都交给各方主理,原来,不能理政的日子里,基本是处于昏迷状态。
邓峰问道:“既然如此严重,为何不和我们说实话?”
庆帝笑得悲伤,“因为我害怕!”
邓峰不解。
“我的孩子们还年少,我不能死在大哥前头,三十年前,我做了皇帝,是因为大哥不争,三十年后,我的儿子才二十多岁,大哥不争,他的儿子,孙子就甘愿为臣一辈子吗?就像我一样,只会被推着争这个皇位,那时候,我的子孙就要被赶尽杀绝了。”
邓峰从未站在庆帝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且,他带着南宫谨,南宫奕长大,不认为这两位小将军有自立之心,所以,尽管庆帝说得诚恳,他还是不想去理解这个孤独的帝王。
庆帝问道:“你知道我为何将蛊虫放到你的身体里吗?”
说到蛊虫,邓峰身体打了个冷颤,这些日子受尽其害,现在取出,立马觉得身体慢慢活了,不再是那鬼东西的美餐。
邓峰:“你恨我要杀你,折磨我让你能有报复的快感。”
庆帝瞟向邓峰,知道他根本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同身受,又添了一份落寞。
“你要杀我,比我的儿子要杀我更让我伤心,虽说你是大哥在边塞认得小弟,可是这么多年,大哥和我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都由你传送,我信任你,依仗你,何尝不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待的,可是,你都没有弄清漠北一战的原委,就将所有过错归于我,掐我脖子的时候,你可曾念过半点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