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帝听他说出“老死不相见”的狠话,身躯微微一晃,愕然,“你要与朕划清界限?”
见魏赦似不为所动,态度坚持,武烈帝一阵沉默,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魏赦半分也不拖泥带水,抬目正视天颜,铿锵直言:“我与陛下,恐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吧?”
拆开米缸里的信之后,魏赦浏览了宣卿在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的曾经种种过往,离开玄陵后,这一路上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开始发生了变化。曾经刻在自己脑海之中深以为然,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它的记忆,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扭转。他开始明白过来,他以为的事实恐怕并不是什么事实。
他是宣卿无疑。
他因何会变成宣卿?
他有某种疯狂的预感,来到神京一切皆会有答案。
武烈帝一怔,看向魏赦,“你果然……”
魏赦脑中骤然掠过什么片段,不知真假,因为那与脑子里深信不疑的记忆又交织争斗了起来,谁也占据不了上风。
记忆之中他如一个毛头小子闯入不知深浅的地方,也是这么一个宽肩虎腰的背影在等候,见他的第一眼,那人的脸色极为和煦慈爱,抬起手,便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他长大了。他已十九岁了,他将带他认祖归宗。
扭曲的记忆犹如尖锐的残片,将他的头脑顷刻之间划得鲜血淋漓,魏赦的头部一阵胀痛,抬臂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武烈帝一怔,对身旁的阉人道:“福全!速传天师!”
福全从未在陛下的脸上看到如此惶急的神色,哪里还敢不听话,立刻便拔腿疾步走出。
武烈帝上前扶住魏赦的臂膀,却被挣脱,“休要碰我!”
武烈帝被他的低吼震慑住,双臂停在半空之中,见他已离开两步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才慢慢地收回胳膊,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赦儿……”
魏赦头痛欲裂,闻言却冷冷地一笑,眸中掠过深浓的暴怒与戾气,“你也配如此唤我?陛下,我是你怎么生下来的你心明如镜!你敢认我么!多年以来,你所做的无非不过是送一些你的恩赐到魏家,让魏新亭厌恶我更甚,甚至不惜动手要了结我这个业障!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存在于世的符号,我永无可能认你,当我知道我的身世之后,我厌你厌到恨不能自己不曾来到这世上!你又凭什么要动我的人生?我被丢到淮阳,我自甘堕落与山贼为伍,均是我自找的,我就想放弃,想死,你又凭什么把你以为的好强行施舍给我?”
被篡改的记忆此时如山洪海水般沿着某处被不期然撞碎的罅隙倒灌进来,头便如一个已经承载不下的容器,几欲爆裂炸开。魏赦痛苦难忍,身体摇晃了一下后退一步,却没站稳,不留神摔倒在龙案之下,黼黻纹理的桌幔扯落,笔墨纸砚飞溅了一地。
武烈帝的第一次上前已被魏赦拒绝,他只好立在原处,眉头紧皱,“朕从没打算不认你,从你生下来朕便想认你!可太后不允朕乱了宗法,更不许朕枉顾朝纲伦常,魏家平定外乱功于社稷,朕无法,朕不能……”
他顿了顿,痛心疾首地望向跌坐在地的魏赦,双臂伸出了又只能忍住收回,“你生下来,朕为你取名宣卿,刻了一块玉牌的,就藏在太庙先帝的灵位后的暗匣之中……朕心里,你便是朕的皇儿无疑!”
宣卿……宣卿。
魏赦头痛欲裂之间咧嘴想道,原来如此。
“陛下,陛下,天师来了!”
福全焦灼的鸭嗓响起,碎步迈了进来,武烈帝如逢救星,急忙迎了过去,“天师!速来看看赦儿!”
那天师——魏赦分出一点被混乱的记忆折磨的心神瞥眸向这个劳什子天师,只见来人约知天命年纪,方士打扮,长须长眉,一副奸相,魏赦见他的第一眼心头便涌起一股浓厚的厌恶,恨不得跳起来三拳两脚将这人打倒在地。
这也绝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我的记忆是你搞的鬼?”
不待天师伸臂过来,魏赦突然暴起,一条手臂犹如雷霆电掣,天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魏赦扣住了腕上的命门,吃痛地“哎哟”了一声,武烈帝吃惊叫道“不得无礼”,但已来不及,那天师已被魏赦一把掼在了地上,跟着便是重重的一记沙包大拳头揍在天师脸上。
一拳、两拳……天师的脸很快肿得犹如猪头,不住求饶。
武烈帝瞳孔急剧收缩,见拦之不住,又暴喝道:“还不来人,将魏赦按下!”
等候在外的禁军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进来,将拳脚已失去章法的魏赦钳制住,魏赦不再挣扎,被押解了两臂立了起来。
天师满嘴的血咕嘟咕嘟地和着两颗牙一口吐了出来,武烈帝亲自将他搀扶而起,面露愧意,“朕对不住卿家,令天师受惊了。”
魏赦冷眼睨着天师,面目深寒,一语不发。
武烈帝拿他没法,紧攒着眉,挥了挥手,“押到寿春宫去,看管起来。”
“陛下要软禁我吗?”
魏赦的笑容里露出嘲意。
“你还不知事!”武烈帝烦躁不已,“押下去!”
于是禁军应诺,押解魏赦出了建章殿。
人一走,武烈帝陷入了静默之中,停了一会,他抬目看向阉人,忽道:“福全,赦儿从前娶了一妇人,竺氏,眼下在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