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陈卿言现在连母亲的眉目都不大能想起来了。
父亲过世的早,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对街口的一处东房里,北平有句老话,“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陈卿言总能想起来,一到夏天的时候,太阳从西边照过来,烤的整个屋子又闷又热。
那时母亲白天去大户人家里给人家当老妈子,洗衣做饭,常常回来时陈卿言都已经睡熟了,小脸儿上却常挂着泪珠——几岁的孩子一个人呆在乌漆墨黑的屋子里,外头风吹落了谁家的瓦片,都能给他吓得滚个跟头。这毛病到底是落下了,陈卿言怕极了黑,如今二十来岁的人,睡觉时成宿的掌着灯这样的事儿也都是常有的。
可就算日子过成那样儿,陈卿言都不觉得苦。大概是年纪太小,苦也不知道,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心里踏实——他还有娘,这世上有人惦记他,他衣服破了还有人想着给他补,省了一口白面的馒头,舍不得吃也要送到陈卿言的嘴边来。
陈卿言他娘没的那天,北平城下了场大雪。
喉疾是老毛病了,天一凉就犯。没钱买药只能忍着,邻居家的婶子看不过眼,好心拿了两只梨来,嘱咐陈卿言用冰糖慢慢熬了,端给他娘喝,败败肺火。可陈卿言都已经大半年没尝过什么甜滋味儿了,也不好腆着脸再找婶子要冰糖,将梨胡乱的切了,放进大锅里煮,小人儿蹲在炉火旁,眼睛被熏的通红落泪,时不时的用破袄袖子抹上一把,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里盼着他娘早点儿回来。
刚用纸糊过的窗户,不消一日又被吹得破烂。陈卿言裹紧了衣服,仍觉得风像是长了眼似的,专挑他袖口、脖领的地方往里头钻,陈卿言冻得受不了,想找找还有没有剩下的纸再将窗户糊上一层,刚站起来,就听见院里传来几声猛烈的咳嗽,肺叶仿佛已经成了两扇破旧的风箱,艰难的拉扯着,连喘息一下都变得艰难痛苦极了。
陈卿言先是一愣,随即就推出门朝着他娘奔去,他照例像往常一样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却发现今时不同往日,母亲的身上竟要比他还冷上几分。
“我的儿……”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却带了大半辈子的风霜,她想要伸手去紧一紧儿子的领口,刚一张嘴又是一串停不下来的咳嗽。
“娘,快进屋。”陈卿言懂事的很,他知道这几日母亲的身体不痛快,他虽然肚子饿得要命,却也没有心思去母亲的衣襟里寻那冻得梆硬的窝头,只是稳稳的扶着母亲一步一步的朝屋里走。
“娘,你喝。”陈卿言一回屋就献宝似的,盛了炖得软烂的梨汤递给母亲,“李婶给的。”
女人一进屋就侧卧在床上,从院里走进屋来的那短短的几步路,像是已经用尽了她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伴随着胸脯剧烈起伏的是她不同于平日的短促呼吸声,眼皮重的要命,好似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她正迷糊,却听得耳边一声稚嫩的童音,可不正是陈卿言在叫娘。
“好,娘喝。”女人接过碗,抿了一口梨水,嘴里却像是失了味觉似的,尝不出什么滋味,舌根底下只剩下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苦,梨汁顺着喉咙艰难的滚下去,却勾起了一股咸腥,女人的肩膀耸了起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口殷红的血喷在了碗里,连同陈卿言那张被吓得惨白的脸上。
那一口血断了女人的气数,她再也不会听见陈卿言哭喊着要娘的声音,也感受不到陈卿言使了多大的劲儿去摇晃她那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
冰冷的身子被席子一裹,抬进了那口薄薄的棺材,她没能给陈卿言留下一句话,自然也没能告诉她的儿:“娘对不住你,棉袄破了来不及给你缝一缝。”
“娘,我给您送钱来了。”
十字路口摇曳出暖黄色的火光来。陈卿言半蹲着,将手里的纸钱一叠一叠的放进火堆里,看着它们负载着活人的念想,升腾成一缕青烟,终是燃成了灰烬。
陆觉还是给纪则书老老实实的解释了一通,当然,那位搅得他心神不宁的说相声的,他也一一向纪则书交代了。纪则书这人挺怪,他自己这方面正经寡淡的很,虽然时时嘴上爱说上几句,但是却能由着陆觉的性子胡来。
“你自己看着办。”纪则书只撂下了这么一句,“别到时候在陆叔叔那里交代不了。”话虽这么说,但纪则书瞧着陆觉现下这副姿态,倒是不怎么担心了——与他哪一次兴致盎然都无异,这份欢喜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陆觉这样多情又是薄情的人,自然是处理起来轻车熟路的。
“自然。”
如若纪则书今晚也跟来,看见陆觉坐在茶馆包厢里等得焦躁的样子,怕是不能轻易的相信陆觉痛快回答自己的这轻飘飘的两个字。
庆园茶馆的老板陈友利是个五短身材的矮胖男人,平日里总穿着个小马褂,挺着圆滚儿的肚子,逢人准要先把不大的眼睛的眯成一条缝儿再开口讲话,一脸的笑模样。三不管这地人杂,他一个开茶馆的,任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但好在陈友利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从他爹手里接过这份产业来,倒是比老爷子在世时开得还要红火十分。
只不过今天小二在陈友利耳边不知附说了些什么,只看着陈友利的眼皮就跟着猛地跳了几下,紧跟着就说道:“沏壶好茶送上去,我马上就到。”
小二腿脚麻利蹬蹬的跑了,留下了陈友利站在原地,那习惯性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头琢磨着自己的这座小庙怎么就引来了陆觉这位大佛。上次陆觉来得急走得也匆忙,陈友利没来得及与他多言语,心里还长吁了口气,天津卫是商埠,有钱的是大爷,陈友利虽说见多识广,但心里头总是不愿意和这样难伺候的公子哥打交道,再加上之前陆觉刚回国就和徐三小姐传出的那档子事儿,自然在陈友利的眼里,估摸着陆觉也就是个活脱脱的纨绔子弟,伺候这样的人必得提着十分的小心。陈友利单单是站在这儿想,一摸脑门竟然起了一层浮汗,但脚步朝前挪着,那笑容又跟着浮起来了。
茶叶在水里打了个圈儿,悠悠的沉了底。骨结分明的手,捏起这粗陶的茶杯来竟也透着些贵气的好看。陆觉抿了口茶,尽管是独身一人坐在包厢当中,却没有生出半点儿无趣来,楼下台上一位老先生说的是一段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老先生估摸着快六十了,但使起身上来一点儿都不含糊,崩住了劲儿全使在了包袱上,实打实的卖力气。
陈友利撩衣快步朝包厢走,就听见楼下池座叫好连连,老先生的包袱“响了”,来至了门前正要抬手敲门,里头也传出了一阵爽朗的笑来。陈友利的手略在空中一停,心却往肚子里沉了一寸,陆少爷心情不错。
“陈老板不进来吗?”陆觉一双耳朵机灵的很,一听外头的脚步声骤停,早就知道是茶馆老板陈友利在门口戳着了,否则这茶馆要是人人都给上这样上等的茶,怕是要早上开了晚上就要关门。
“四少爷别见怪,我忙昏了头,这才来见您。”陈友利这才赶紧进屋来,手却朝着茶壶伸去,作势要给陆觉斟茶。
陆觉这时却没空理他了,因为说单口的老先生已经鞠躬下台,他眼巴巴的盯着幕帷后出将的口,盼着陈卿言出来。可惜帘子一挑,走出来的是位变戏法的。
陆觉忽的想起那日陈卿言是在那位唱大鼓的姑娘之前上的台,那天台下的反应也火爆,想来今日可能又是倒二。这样看来时辰尙早,还得且等。虽然陆少爷有的是时间,等也等得起,但还是有些失望的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上来。”
声音虽小,但陈友利却一个字都没漏,他当下就明白了个大概,可这话不好明说,说的深了显得自作聪明惹人讨厌,说的浅了又讲不明白,好在陈友利胆大心细,况且他的茶馆里这哪几个是好角儿他是最清楚的。像陆觉这样的阔少爷,大约都是看上了唱大鼓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