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子看着妇人缓缓抬起?的,被泪水冲刷得?几乎分辨不清的面容,那张脸上纵横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沟壑,鬓边也已满是白霜,唯有?那一双慈母的眸子依然闪着温润而熟悉的光。小虎子浑身一颤,握着枪杆的手用力得?泛起?了青白色,下一秒,他便扑通一声跪下了,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小虎子的头抵着妇人柔软温暖的胸怀,他怔愣片刻,眼泪只?是扑簌簌地掉,把妇人胸前地衣襟浸湿了一大片。就如同日光照耀下的冰川,先?是化冰为水,后才能坍塌陷落,果?不其然,就这样无声地哭泣了片刻,一声饱含着愤懑、委屈、怆然的哀哭猛然间直冲天际,那是来自一位少年的指天喝问,那是一句和?易微异口同声喊出?的“凭什么”。然而,即使痛苦至此,小虎子手中的枪却始终紧紧握着,不曾放开。他依旧像在地牢之中一般倔强,从不曾因为个人的好恶和?感情?而放弃责任。好在这一次,南飞的倦鸟终究找到了自己的故乡。西北方把守的许报国,遥遥听着小虎子那边传来的声响,不曾转头看一眼的他,却被通红的鼻头儿出?卖了内心的情?感。他吸了一下鼻子,强迫自己更加目如寒刃地瞪视着慌乱的白莲教众,今日,他定要亲手将这个害他沦为叛徒的组织就地正法!小虎子亲娘的这一出?“当?众认子”,彻底捅破了白莲教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此时,就算是曾经?再笃信无疑的愚昧百姓,也不得?不承认这哪里是什么活佛升天,不过是白莲教众为了敛财而演的一出?大戏罢了。看清了白莲教的真面目之后,再想想自己被搜刮一空的钱财,再看看这母子相认的动人场景,沉默的人群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浪潮,向?着那群伪装的僧众扑了过去。那白莲教人本是利用僧侣的身份作伪,此时这光闪闪的秃头却成了送命的招幡,让他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觉玄当?先?被人一扁担拍倒在地,肥如满月的白净面皮儿上被周围人争相踏上了几只?脚,痛得?他尖声哭嚎。而其余的教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是被一叉子箍到地上动弹不得?,就是挨了几记老拳成了乌眼青,那些?刚刚捧着钵盂收受香火钱的僧众最是凄惨,挨得?拳头也最多,只?剩下躺在地上呻吟的力气了。在这愤怒的潮涌中,只?有?一位僧侣奋力挣扎了片刻,正是那鼻梁骨断裂的天煞人。在看到觉玄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拍倒在地后,他猛地推开面前的一名男子,向?着直冲而来的两人放声怒吼!他本就长得?凶神恶煞,此时犹做困兽之斗,自然是使足了十成十的凶悍。而这一声咆哮的确喝退了数人,颇有?燕人张翼德的风范。眼瞧着那僧侣血口大张,白森森的牙齿上粘连着莹亮细长的唾沫丝,众人都?不由?得?后退。然而,这僧侣的威风刚刚彰显,下一秒便有?凌空一脚狠狠揣在他的脸上。这一脚着实气势骇人,那僧人飞在半空之时便有?数颗血淋淋的牙齿崩了出?来,溅落在地。这下倒好,鼻梁又断了不说,半口牙也没了,饶是张翼德在世,只?怕也是火烧纸马店,迟早要归天了。“找死。”程彻稳稳落地,潇洒地一甩衣裳下摆,猎猎生风。这一脚下去,程彻只?觉神清气爽,正欲再找一僧侣出?气,却被柳七和?沈忘一左一右拉住。“程兄,这毕竟是朝廷要犯,衙门还?没审,点到为止吧!”柳七发了话,程彻也只?得?喏喏称是,收起?了大杀四方的心思?,扶着沈忘踏上一辆不知被何人丢在路中间的板车。只?听沈忘站在板车上,大声疾呼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在下乃济南府历城县衙新上任之主官,沈忘沈无忧,此番前往济南赴任途经?贵地,见白莲教借活佛升天一事,滥杀无辜,诓骗百姓,囚虐孩童,便与友人一道揭发此事。此番大功告成,还?望诸位父老乡亲手下容情?,让这群妖僧能留条命上衙门受审,定能牵扯出?更多秘辛,一举拔了这毒瘤,除恶务本!”沈忘本就生得?君子端方,眉目清朗,此番作为又是深得?民心,再加上他朝廷命官的身份,自是无人生出?异议,皆哄然应诺。更有?许多百姓自发将那些?烂泥一般摊在地上的僧侣绑缚起?来,一个个拖到沈忘等人面前。这好好一场月初五的大集会,倒成了拔疮挖毒的济世堂,沈忘诸人功不可没。正所谓,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轰轰烈烈的白莲弥勒一案,至此才算画上了句号。雾散(一)是夜,人去楼空的活佛庙竟依稀亮起了灯光,收拾干净的厢房外,沈忘、程彻和易微正探头探脑地向门缝里张望着。“还不会说话?”易微压低声音问道。“灌了几副药汤了,就只是流眼泪,一个?字儿都没说过。”程彻砸吧着嘴,小声解释道。易微心思斗转,冲着沈忘龇牙一笑:“大狐狸,要不你进去问问柳姐姐,这活佛到底是什么情况”,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毕竟,你和柳姐姐关系最好嘛!”沈忘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岂能上她的当,也学着易微眯起眼睛,勾着嘴角的样子回敬道:“这高帽我?可?不戴,你当我?不知道你才被停云赶出来吗?”见计策不成,易微气得一跺脚:“就知道跟你们俩这般婆婆妈妈的人商量不出个?一二三,这都大半天了,那?活佛就是哭啊哭的,也不知被那?些?贼王八折腾得还能不能活,我?这不是着急吗!”沈忘姿态闲雅地摆动着羽扇,幽幽的晚风顺着洁白?羽毛的间隙掀动着易微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人既是喘着气儿回来的,在停云的手底下,好起来无非是一时还是二刻的区别了。当日你后脑受的伤,可?比这位活佛重多了,现在不也猴儿似的活蹦乱跳了?”“那?能一样吗!我?身体底子多好啊,那?活佛虚肿乱……”易微初时还没咂摸出味儿来,下意识地自吹自擂了半晌,方才意识到:“沈无忧!你才是猴子!”沈忘早已一个?跨步挪到了程彻身后,羽扇摇得悠然?,颇有些?挑衅的意思。二人隔着程彻互相攻讦,两不相让,程彻拦拦这个?,挡挡那?个?,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无忧,你……你就让着点儿她……哎哎!微儿,这个?不能扔,砸中了要出人命的!”正在战局一片焦灼之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柳七肃着一张脸走了出来,正撞见三人追打不休,攻防征伐的盛况。柳七性子冷硬,一向是喜静不喜动,喜散不喜聚,可?不知为何,看着月色下三人年轻而明亮的面孔,她的心中却泛起了融融的暖意。她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听到柳七的声音,三人的动作骤然?一滞,继而皆面带愧色与尴尬的看了过来,沈忘的扇子也不扇了,老老实实地垂在腿边。柳七心中不由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病人醒了,请大家进房一叙。”易微听说活佛能言语了,一蹦三尺高,当先冲进了房间,沈忘和程彻也赶紧跟着柳七走了进去。哪怕是见了数次,活佛肥白?异常的身形还是让众人移不开视线,此?时他?正面色恹恹地斜靠在床榻上,身上雪白?的里衣衬得他?愈发?苍白?肿胀,仿佛下一秒就爆裂开来化作一地的浓水他?圆润的面庞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时见众人步入房中,他?下意识地用胳臂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迎接,可?下一秒,因长?时间不曾运动的手臂便晃了晃,整个?人向着床下歪去。沈忘此?时正跟在易微的身后,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