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逝者的追念,也未必需要实物的寄托,所谓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就像舒婷的诗句所表达的那样,最深最痛的思念,&ldo;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rdo;
&ldo;超人&rdo;梁启超
岁末或年初,这样容易令人感慨流年似水、人生几何的时候,读一本大人物的传记,在其跌宕精彩的经历中感受人生豪迈,是一件令人神旺的事。
神旺,是鲁迅用语,精神振奋、情绪昂扬的意思,语源是不是日语,不得而知。鲁迅小说是沉郁的,但杂文却使人神旺。这一点萧红体会得深切、形容得恰切,她说,在小说里,鲁迅是自觉地和他笔下的人物一起受苦受罪,而写杂文的鲁迅则昂扬激切,挥洒自如,腰挂翻天印,手执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于万人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简直帅呆了。
梁启超也是令人神旺的人物。他自幼不寻常,天才儿童,生得头角峥嵘,目光炯炯,家族器重,参加科举考试,一鸣惊人,让主考官上赶着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本来传统仕途路平铺脚下,却因遇上康有为以新思想开示他,大海潮音狮子吼,震动他投身西学、变法维新,康梁新党一时才俊万人瞩目。变法失败后,他逃亡海外,游历中有红颜知己仰慕追随,写信将一切心头撞鹿、发乎情止乎礼之种种汇报家中夫人,非常坦荡。他的文思浩荡、感情丰沛的文章,如&ldo;少年强则中国强&rdo;,至今打动人心。梁启超有异能,他爱打麻将,常常一边打牌,一边口述社论,往往不需改动,记录下来就可以拿去报馆发表,而这边的牌也&ldo;和&rdo;了!梁启超演讲亦有魅力,他讲讨袁护国经历,如何藏在运煤船底绕道越南去云南支持蔡锷,又如何对着枪筒面不改色地说服督军倒袁,说书一般再现他每每立于历史潮头之上冲浪,风云际会尽显英雄本色。
前些时公布的&ldo;南长街54号梁氏档案&rdo;中,有一封梁启超写给袁世凯的信,内容是敦促袁世凯悬崖勒马、停止复辟称帝活动。此前,梁启超写《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反对复辟帝制,袁世凯曾派亲信以金钱贿赂,阻止文章印行。梁启超拒绝,并写了这封信,还附上那文章。值得称奇的是,这样一封&ldo;忤逆&rdo;又尴尬的信也被他写得东风浩荡、有理有节,兹录于下,奇文共欣赏‐‐
大总统钧鉴,敬肃者:
启超偶撄秋暑,卧病兼旬,久阙觐瞻,空劳孺恋。近顷变更国体之论,沸腾中外,启超愚戆之见,以为兹事本已极危疑,时机犹最宜审择。今之谬倡异论者,徒见其利,未计其害,轻于发难实恐摇及大局。窃不敢有所瞻忌,辄为一文,拟登各报相与商榷匡救,谨先录写,敬呈钧览。启超当此文属稿之时,痛楚不能自制,废然思辍者屡矣。独念受我大总统知遇之深,若心所谓危而不以告,殊乖古人以道事上之义。孟子曰:&ldo;齐人莫如我敬王。&rdo;启超此文,窃附斯义而已。伏希我大总统宵旰之余,俯垂披览。若其间有一二可采,乞凭睿虑,以定群疑,则启超虽麋顶及躯,岂云报称!
扶病掬悃,言与泪俱。敬请钧安,伏惟矜鉴。
启超拜肃。九月一日。
附文稿一篇呈鉴。
读梁启超文章,看他的传记,往往感叹梁启超是个超人,他的精力太旺盛了,搞政治,做学问,当爹,赚钱,样样干得风生水起。他相当于体育竞赛中的&ldo;铁人三项&rdo;、&ldo;十项全能&rdo;运动员。有学者概括他是多欲、多才、多思、多情、多变,争强好胜,从不满足,喜欢并善于表现自己,总想用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中国。他似乎从不知困苦也从不沮丧,在给孩子们的信中他曾写道:&ldo;我有极通达、极健强、极伟大的人生观,无论何种境遇,常常是快乐的。&rdo;他千方百计角逐政坛,同时对于知识也有着饕餮欲望,他一生几乎天天在做学问,不断有论文发表,涉及面之广涵盖文史哲多领域,一部《饮冰室合集》见出他辛勤付出与丰硕收获。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子女一往情深的父爱与非常超前的教育理念。鲁迅写过《现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情怀动人;但等到他真正做父亲,已经50岁,年纪大,精力有限,又要写文章,在私人信件中虽时时流露出对儿子的欣悦慈爱,却也不时地抱怨孩子牵扯精力。而且遗憾的是,鲁迅去世时,海婴还是个儿童,所承父爱父教太少了。后来海婴写的那本书,题名《我与鲁迅七十年》,出版时有人觉得不妥,容易引起歧义;不过作为在巨大名人效应下成长起来的海婴,可能时时感觉到父亲的影响,又不能不为父爱过早缺失而遗憾,才有了那样的书名吧?比较起来,梁启超做父亲是太棒啦,他有九个子女,个个成才,甚至一门出了三位院士,可说是梁启超的教育之功。
梁启超于百忙奔走中密切关注孩子教育,他给子女们写信,30年不间断。有人统计,这些信总字数占他全部著述十分之一以上。在信中,他对子女在求学、交友、职业、婚姻等人生关键阶段都给予悉心指导、给力帮助。那样一位高屋建瓴的大人物,在20世纪之初,对孩子全然没有家长架子,只有浓浓的父爱,特别不同于国人的是他表达这爱,信中常有这样的表达:&ldo;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对于你们的爱情,十二分热烈……&rdo;关于人生观、价值观,甚至理财、健康等等,就在这样洋溢的父爱中娓娓道来‐‐&ldo;求学问不是求文凭&rdo;,&ldo;凡做学问总要&lso;猛火熬&rso;和&lso;慢火炖&rso;&rdo;,&ldo;做学问,有点休息,从容点,所得还会深点&rdo;,&ldo;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rdo;,&ldo;随便环境怎么样,都有我的事情做&rdo;,&ldo;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rdo;,&ldo;总要常常保持元气淋漓的气象&rdo;,&ldo;把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十二分注意锻炼、修养&rdo;,&ldo;作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与巧猾&rdo;,&ldo;这种弟子之礼,是要常常在意的&rdo;,&ldo;腾出些光阴不妨在交际上稍注意&rdo;,&ldo;大抵凡关于个人利害的事只是&lso;随缘&rso;最好&rdo;,&ldo;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只要在自己责任内,尽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rdo;,&ldo;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rdo;,&ldo;几个孙子叫他们尝尝寒素风味,实属有益&rdo;,&ldo;得做且做,而非得过且过&rdo;,&ldo;吾家始终不能享无汗之金钱也&rdo;……而这些训示,都是融在当时特定生活情境中,并不是干巴说教。当年林长民猝死于乱军中,他给远在国外留学的儿子思成写信,嘱咐他先要自己镇定,才好安慰徽因;又让儿子传他的话给徽因,从此后当她是自己女儿,要她鼓起勇气,完成她的学业,发挥她的天才,&ldo;将来和你一起努力,对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rdo;他接着写道:&ldo;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它,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碍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rdo;最后还不忘提到&ldo;徽因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rdo;对于梁思成毕业后去向,在1927年5月26日信中写道:&ldo;关于思成毕业后的立身,我近几个月来颇有点盘算,姑且提出来供你们参考‐‐论理毕业后回来替祖国服务,是人人共有的道德责任。但以中国现情而论,在最近的将来,几年以内敢说绝无发展自己所学的余地……中国就令不遭遇这种时局,以现在社会经济状况论,哪里会有人拿出钱来做你们理想上的建筑呢?若美国的富豪在乡间起别墅,你们若有本事替他做出一两所中国式最美的样子来,以美国人的时髦流行性,或竟可以轰动一时,你们不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而且可以多得试验机会,令自己成为一个专门家……&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