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远离人群,到城市的一个高地上去。在涡克斯,乘坐垂直升降的交通工具,就跟乘地铁车厢那么大的电梯一样,与其他乘客四目相对。我对面坐着一位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注意到我,朝我笑了笑。那种笑容,遇上任何和善的陌生人,你都可能这么笑笑‐‐只不过某种意义上,我们并不陌生,我们因为网络而紧密相连,一种无须言语的亲近感在我们之间涌流。她不安的眼神和一张一弛的身体告诉我,她对未来充满焦虑‐‐不久前有宣告说,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正加速朝我们驶来‐‐但看那谦卑的神情,无论预言家们赐予她的是怎样的命运,她都心甘情愿接受。只有当她看着自己怀里的男婴时,那种不安才会愈见浓烈得化不开。婴儿五六个月大,颅骨底的边缘系统终端植入还是一个显眼的粉红色包块。他身上投射出来的需求是那么单纯而简单,却又片刻也离不开对人的依赖。她不愿意将自己孩子托付给假想智慧生物照管,无论她相信他们是如何的仁慈。每次将儿子搂入怀中,她心中都泛起一阵罪恶的恐惧感。
我感觉到最高意志那令人抚慰的欢欣鼓舞从那对母子俩身上奔流而过,与他们肢体和手势动作相照应。太可怕了。当然,他们也一清二楚我在感知他们。那母亲皱紧眉头,别开了脸,似乎看到什么很恶心的东西。孩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很不舒服的样子。
到了下一个站,我赶紧逃之夭夭。
下一次感到心情烦躁时,我趁夜出去走走。通道里灯光很暗,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人影。一整天研究网络系统接口问题,尽管很疲倦,但我知道自己睡不着。
我们的无人飞行器群传回消息说,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正以超乎预料的速度穿越南极横断山脉。在威尔克斯谷地那边,这些机械装置样子还像是笨重的立方体构造,但遇上高低不平的山地时,它们却会随地赋形,越过大型的障碍。遇到极端的地形,它们几乎就像黏性液体一般,在狭窄的羊肠小道,陡峭而毫无规则的斜坡上,绵绵不绝地流淌。这些机械装置到达涡克斯的预估时间再次下调。
那天晚上遇到的几个人,心中矛盾的感情互相冲突‐‐在我眼里,他们的脸通明如火炬‐‐我赶紧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我渐渐明白艾莉森所说的集体疯狂是什么意思。那不仅仅是最高意志所共享的欢欣鼓舞之情。涡克斯集体中同时有一股恐惧在蔓延,在阴燃,就像煤层里的火焰,来势凶猛,无法彻底湮灭。我从一个维修工身旁走过,他焦虑的心情明明白白从脸上映射出来,泛着让人招惹不得的敬畏与恐惧的光晕。我自己也感觉到了那东西,一种压力,隐隐约约,却绵绵不绝,犹如心脏的搏动:对更美好更广远存在方式的渴求,同时又对来自南极沙漠,不断逼近的东西充满疑虑,唯恐等来的只是顷刻间的死无葬身之地。
我回去的时候,艾莉森还没睡。她不是一个人,艾沙克。德瓦利陪她在一起。
我知道艾沙克奇迹般的康复,也知道使他成为公众英雄人物的涡克斯预言。在涡克斯中心区,到处都是他的影像。但他却一个人在这里,不见他的看护人。他微笑地看着艾莉森,艾莉森又微笑地看着我。&ldo;我们可以谈谈!&rdo;她说。
真是胡扯。我瞪着艾沙克。在我眼里,他就像是镀了金,像一张中世纪圣人画像。但更深微处,我能看见造就了他的那些创伤的细微痕迹,就像灵光中的一个个亮斑‐‐他是一个彩色玻璃的镶嵌体,焕发着超常的能量。我问他想干什么。
&ldo;听我慢慢道来。&rdo;他回答说。
第二十一章桑德拉与博斯
艾丽尔。马瑟在宾馆房间里来回踱步,急得浑身颤抖。开始她一定要出去找奥林(&ldo;立刻就去!&rdo;),但博斯说服她待在房间里,至少先将发生的事情解释清楚再说。桑德拉坐在被子乱糟糟的床边,仔细听着,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听由危机的卷轴在身边慢慢展开。
&ldo;你们去吃午饭了。&rdo;博斯提示道。
&ldo;是呀,就在宾馆的小餐馆。我们吃了汉堡包。这信息对你有帮助吗?&rdo;
&ldo;奥林上午感觉怎样?&rdo;
&ldo;相当好,我想是,考虑到昨晚被施了麻药。&rdo;
&ldo;嗯,他心情不错。你们谈了些什么?&rdo;
&ldo;大都是他离开罗利后的一些事。他如何到了休斯顿,如何被一个叫芬雷的人雇佣。我首先问他他为什么想要离家出走‐‐是我做错了什么呢,还是他在家里觉得不开心?他说不是,说很对不起让我那么担心。他说只是感觉在休斯顿有事情需要处理。&rdo;
&ldo;什么事情?&rdo;
&ldo;我问过他,他吞吞吐吐的。我没再追问,因为我以为现在事情终于完结了。我们就要回家了‐‐我就这样想的。&rdo;
&ldo;你们还谈了些什么?&rdo;
&ldo;天气。这地方热死人的天气。罗利也热,可德克萨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生活在这地方,老实说。差不多就这些。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将本子抱在腿上,你知道,他那些破笔记本,昨天你还给他的那些。&rdo;
&ldo;他有说过什么关于笔记本的事吗?&rdo;
&ldo;上午他给我看过几页,但他觉得非常羞于拿出来见人里面有的词我觉得他并不认得……我也不认得。我问他,是他写的吗?差不多吧,他说。我问他&lso;差不多&rso;是怎么个写法‐‐是不是他握住笔,然后笔自己写的字?是这样,他说。写的时候有人在一旁吗?没有,他说。那么还是你写的了,我说。到底写的什么东西。他说就一个故事而已。但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守着那些笔记本不放手。怎么啦?这跟他出逃有关系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