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德想着刚才那牙痛似的唏唏声,现在又见姑娘心安理得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悠闲地往窗外观景,就觉着这姑娘的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或者叫不上路,但想想自己刚才的作为本也不是为了得到个什么,自觉有些小家子气,一不留神,这“小家子气”还不由自主地窜了出来,随口道:“哎,你倒不客气!”“这用得着客气吗?难道你说的换票是说着玩的吗?”姑娘转过头,歪着脑袋看着他说,说到最后那个“吗”时还把眼睛调皮地眨了眨,然后就又转过头去看风景了。
真是一个听不懂“潜台词”的大孩子,他忽然意识到这将是自己这一路上的一个大包袱,哎,自找的怪谁呢,这时脚下的两个包紧紧地挤压着他的腿,提示着这里还有两个实实在在的包袱,他真犯难了,尽管他明知就是她想管也管不了,但见她如此悠闲自得,这心里还是不舒服,于是没好气地说:“哎,小姐呀,别光顾看风景了,还是看看你这两个包吧!”
姑娘这一回可是转过了身子,用很认真的口吻说:“唉,你叫谁小姐?我家可是革命家庭,不能乱叫的哟,这可是原则问题啊!”说完竟又扭过身去。“好,好,好,算我叫错,叫啥有啥要紧,现在要紧的是这两个包往哪儿放啊,它们不能老放在地上,给人当脚垫吧,这才是现在的原则问题。”“不晓得呀,”她只是扭过头来忽闪忽闪眼睛,又像没事儿人似的不理会,他无可奈何地用手挠着头皮自言自语道:“哎,我还就纳了闷了,怎么好像这两个包跟你没关系似的?”一边说一边看着她,越发觉着眼前这个姑娘不可思议。
“你不是跟我外公说过你来处理的嘛,难道这也是说着玩的?”姑娘这次倒是转过了身,但这句话离谱的程度似乎比她身体转动的角度还要大,一下子就把自己转到圈外去了,这真令文昌德哭笑不得,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哭相,倒是他用央求的口吻说:“好,好,算我多事,我来想办法,可你也得搭搭手啊,要不我动你的东西人家会认为我是那个……”“是小偷。”姑娘这回倒是马上回应。
“原来你不傻啊。”“你才傻呢。”“我傻,我傻,我要不傻怎么会自找麻烦。”“你后悔了。”“搁谁能不后悔。”话一出口顿觉周围的一切谙然失色,那就像是骤然聚起的一片乌云,不大不小,不多不少,就这么可可好挡住了太阳一样,遮住了所有的灿烂。于是他来了个急转弯说:“可它搁我,要后悔才怪呢!”好像要诠释这个“怪”字,他立马起身,从地上提起一个包,脱了鞋站到座位上,欲让它们坐到自己的皮箱上,但一犹豫随即嘴里嘟囔着:“噢,勿来赛,这箱子怕压。”
“蘑菇”像专门等着找茬似的,那么小的声音,都被他逮到了,脸上使着坏笑,大声地说:“怕压?里面装的是你老婆呀!”乘警赶了过来,大声地说:“请大家注意文明乘车。”两个列车员紧隨其后,其中一个喊着:“请大家把车票拿出来,现在开始查票。”这“蘑菇”悄悄溜了,原来还是个逃票的。
文昌德转身将包放到自己的坐位上,把皮箱从行李架上取下,对面座位上一位男同志站起来帮他接住,问:“放哪儿?”“先放地上。”他下来,弯腰把用绳子捆着的两个纸箱子从座位下拉出来,把皮箱放进去,在往里推时,他心痛地甚至嘴角都颤抖了一下,这是一只新皮箱,里面放着他熨得筆挺的西装和刚刚“解放”出来的留声机唱片。他起身把纸箱放到行李架上,那位刚才接箱子的乘客此刻又去拿地上的包,他摆摆手,不能容忍物主袖手旁观,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傻妞,把包递上来。”姑娘噘着嘴,把一个包提起,用挺大的声音说:“给,傻哥。”一声“傻哥”吸引了一片眼球,也叫得文昌德的心里痒痒的,看来这个女孩“傻”得可爱。
两个包挤着坐在了纸箱上。这包总算有了栖身之地,文昌德松了一口气,坐下点上一只烟抽了起来。
姑娘却再没做出什么“可爱”之举,她又侧身望着窗外,盖过耳际的短发像闪光的黑色绸缎般流淌下来,涨满了他的眼眸,他心想,年青就是好,连头发都这么有朝气,但令他泄气的是:她用胳膊肘支着茶几手托下巴的姿势,表明了她要将观景活动进行到底的决心和对自己的莫视,忙活了半天就为看这个黑脑瓢?不免有点失落。
一只烟抽完,自觉没趣的他取出茶杯准备去打水,迟疑了一下,还是对着黑脑瓢问:你喝水吗?把杯子拿来。”他本想抛砖引玉,以为姑娘会说:“我去打。”遗憾啊!遗憾,姑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顺从地从衣帽钩上把一个用油漆画着红五星、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的绿书包摘下来,从里面掏出个搪瓷杯递过来说:“给”,他真有点失望,像种了一片没有收获的田,无奈地接过了杯子,说:“你注意点东西。”
他回来的时候,两手高高地举着两杯开水,嘴里不停地喊着:“请让一让、请让一让。”可是没人理他,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于是灵机一动,高喊:“快、快、烫着了,烫到了。”眼前的人齐整整的往座位两边靠,连前面的人都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道。他沉思片刻悟出了一个道理:人大都不做与自己利害无关的事。让一让,人家凭什么让你、可说烫着了,这烫的可是人家,人家要遭殃了当然要避险了。
走回座位时、姑娘已经正过了身子,站起来接过杯子,并很好看地冲他一笑,他心里的那点委屈一下子全消了,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她外穿一件黑、红格子相间的布上衣,裁成园角的披领衬托着白皙而细腻的脖颈,一张瓜子脸,五官搭配十分协调,让人看上去很舒服,面容白净、细嫩,鼻梁挺直,挺楞楞地沉下来,修然煞住,鼻尖浑圆,嘴巴小巧,眉毛细长,杏仁型的眼睛园睁着,眸子清澈,像不经事的孩子那般明亮,竟看不到一丝灰尘,当然也找不到一点内容,他明白了,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他理解了她刚才的不尽人情。她现在还是不尽人情,接过水杯连那“唏唏”声都舍不得恩赐于他,但眼睛却很大方地看着他。
他上身穿着那个年份最为时髦的雪花呢短大衣,花格子衬衫的翻领从里面紫红色的毛衣领口中脱颖而出,下面则是那个年份最为时尚的小脚管裤,紧紧裹在腿上显得两条腿格外的长,脚上套着的是那个年份最为流行的火箭式皮鞋,看着这副当时上海盛行的“三包一尖”:即所谓的大包头、包屁股、包脚管裤子和尖头皮鞋打扮,她认定他是上海人,而且还是个充满了小资情调的上海人。可抬眼往上一瞧,他没留大包头,连小分头也不是,而是理成板寸,她最讨厌大包头或是油光发亮的分头,电影上的特务、汉奸都是那副打扮,她觉着这是一个还保留着无产阶级气息的人,看着他这副“资无结合”的模样,她有过片刻的迷茫,但细思量觉着这无产阶级还是占领着“高地”,这感情上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
她开始喜欢他明朗的笑容,亲切而有趣的话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突然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朦胧着说不出来由,不知为什么她会把他和那些坐在教室里读书的男生去比,显出那些拼命要在女生面前自我表现的男生虚伪、自私且虚荣,她对他有了好感和信任,也产生了好奇。她歪着脑袋扑闪着眼睛问:“你真的会打架?”
他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别看她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挺在意自己刚才的见义勇为,于是饶有兴致地反问说:“我说我会打架,你信吗?”“信,”想想不对又纠正说:“要信才怪呢!”“为什么?”“因为你文质彬彬,戴副眼镜,如果爱打架,那得有个配眼镜的跟着,再说,你个儿是高,可电线杆一个,只可惜没埋在土里,风一吹就得趴下。”说完还手放到嘴边嘻嘻地笑着。“好个小毛头,竟敢嘲笑我。”他用手在空中摆了摆,做出一个打人的姿势。
她用手做出招架的架式,嘴里说着:“不敢,不敢,我只是佩服你的勇气,居然还敢跟那个无赖比试比试。”“这叫狐假虎威,你看过小兵张嘎吗?嘎子用一把木头枪还能缴了鬼子的真家伙。”文昌德得意起来,好像他现在就是那“老嘎子”。“你原来狡猾狡猾的,那我可真要当心点,别真让你给卖了。”“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也不想想,谁买你做什么?一个小姐坯子,谁买了你还得跟个人侍候着,那不是有病嘛!”“你才有病呢!”她反唇相讥,但马上流露出一种失落,睁大眼睛说:“哦,我原来这么没用?”“噢,不,不,不,”心想这么个纯洁的女孩放在家里当画看也赏心悦目,他嘴上不敢说但心里却舒服了许多,突然对自己刚才打水时的一个细节感到难为情。
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袋茶叶,虽然盖着杯盖,但那细细的白线粘着一个纸签吊在外面,此刻正随着火车的行进愉快地荡悠着,像是故意显摆着它的存在,当然也紧紧地吸引着她的眼球,本来这也没什么,白给你打杯水来就不错了,可他却突然觉着像做了贼似的,脸上热乎乎的,想女孩心里一定骂他小气,于是装出才发现似地说:“我刚才就想问你,要茶叶吗,这一打岔就给忘了。”“随便啦,我可没带,你要给呢,我乐于接受。”她的目光离开了那标签,冲他调皮地一笑。
他从包里掏出一包,直接放到她的茶杯里,嘴里小声嘀咕着:“真见鬼,像我欠你的似的。”“怎么,心痛了?”“犯得着嘛,不就一包茶叶嘛,可这是真正的西湖龙井,这水够热,赶快泡了喝吧,再喝点家乡的水,到了古海,水都烧不开,泡出来可就不是这个味了。”“为什么?”“你没学过?海拔高,沸点低呀,水烧到八十多度就开了。”“噢,是那么回事,可那么低的温度水就开了,那海拔得多高呀?”“市区平均2300多米,最高海拔4300多米,这么说吧,珠穆朗玛峰高8800多米,差不多也就是它的一半吧。”
“你别唬我,那儿是大草原,可不是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儿的景象也和这差不多吧!”说完她的头还得意地扬了扬。“咦,看不出,你的书还念得不错。”文昌德对眼前这个傻妞有点刮目相看了,但为了逗逗她,说:“你说的也不对,古海是城市啊,难道城市里也长草?”“古海是城市,可城市的外面是草原啊!”她调皮应答。“也算是那么回事吧,还会诡辩,你是中学生?”她很夸张地点点头说:“yes”,当时中国已经时兴外语热,这个“yes”已经和随处可见的“wc”一样,差不多已经汉化了。
“那现在已经开学了,你还往外瞎跑什么?”“有花这份钱,受这份罪,往外瞎跑的吗?”“不是瞎跑难道你,”他停顿了一下,把个“你”字又拖长了一声说:“还有正经事?”这时她才突然想到自己到古海去干什么?说是去工作吧,妈妈来信说还没定。外公一再交待不能张扬,成不成八字还才见着一撇,可要一时让她说是去干什么,她还真想不出,于是她来了个缓兵之计,又歪着头,眼睛眨巴两下说:“你不是狡猾狡猾的嘛,猜猜看。”
文昌德感到他们如同一个游戏的两个对手,透过彼此的凝望去感受、猜心、找位置。若这真是一个游戏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处于下风的一方。因为这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而对手又不按常理出牌,但正是这样的游戏让他感到新鲜、刺激,消除了他坐车的劳累,排解了旅途的寂寞,还体味着他叫她“傻妞”,她叫他“傻哥”的甜蜜,于是他扬着脸认真地想起来,打工?不像,这么个娇小姐能做什么?他摇摇头;去工作?不可能,现在这年头,不经受风雨何以见彩虹;下乡?放着江南这样的大好河山不下,跑到那地方去,那才真叫有病;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回家。”说完还口气肯定地反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可不许见我猜对了就故意摇头哟!”姑娘很沉静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固了。
他纳闷。但接着她又摇摇头,说:“也不是。”“怎么?”“那不是我的家,因为从小到大我只回过一次,记不得是小学几年级了,也是春节,外公送我去的,本来已经联系好学校了,可当外公走时,我却拽着外公哭着非要跟着回来,结果就又跟回去了。”她两手摊开,脸上现出一种说不出是后悔还是遗憾的表情。
“你父母是干部?”“好像是,你怎么知道?”“古海气候不好,那年头又社会,他们很多人都把小孩放到内地,小孩长大后,就像你这样,跟家里人不亲了。”说着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当她再次用孩子般怔怔的眼神望着文昌德时,他被吸引了,眼中那份淡淡的郁伤,让他感到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突然有了种要为人分忧解难的使命感,他感到自己的理性在一点点地流失,竟想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
怪谁呢!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还不是英雄,可就在这时,他心里一咯噔,窗外一位女子披着霞光珊珊而来,她乌黑发亮的短秀发,托出一张姣好的鹅蛋形脸,大而清丽的眼睛闪着动人的神采,细长的眉毛像一弯新月,古典式的鼻子、微微凸起的双唇轮廓分明,她身材高挑,身姿婀娜,女性体态中那柔润光滑的肌肤,流动飘逸的曲线和丰盈浑圆的轮廓,在她身上形成了最奇特美丽的组合,古色天香,风韵天成。
她叫苟爱琴,也算得上是厂里的一个人物,因为她漂亮,秀色可餐嘛!在那个美女头像不是随处可见的年代,人们的感官渴望美的享受,只能是用眼神留恋那些擦身而过的漂亮女人,一回首一顾盼就成为那个年代街头的一道风景。男女老少都喜欢瞅上她两眼,女人看她,赏心悦目,那是一种无声无息就沁人肺腑的陶醉;小孩子看她,像看一副画,新奇、好玩;她笑的时候仿佛总是含了羞涩,腼腆的表情掩盖着骨头里的波浪,所以小伙子看她觉着很妖,那一颦一笑,勾人魂魄;上了年纪的人看她觉着很艳,不由得自渐形秽,甚至心生忌妒,不知将来那个小伙子有艳福得着她,那幸福的样子,让人心尖拧得慌。
文昌德当年年青气盛,一杆子就把自己支出去几千里地,几年的生活告诉他,他这一生都只想做回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他不能在这里成家,可是在上海,什么样的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调回去,一晃就这把年纪了。但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30岁还正当年,他还可以等。可是,当苟爱琴一进入他的视线,他就被磁石一般吸住了,上班他想看见她,下班心里想着她,睡觉梦着她,闭上眼睛眼前满是她的身影。现在她斜瞟他一眼就从身旁飘过去了。
文昌德心里生出了一种甜丝丝黏腻腻的感觉。还自作多情地在心里神圣地悍卫着它的纯洁:怎么会如此地见异思迁,再说你也要拎拎清啊,眼前的这位还是个女孩,你是准叔叔级的人物啊,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念头,忽然间他对自己的品行发生了怀疑,觉着刚才的一闪念是对厂子里那位姑娘的亵渎,继而又为这种亵渎而感到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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