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静不吵不闹,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后来也生了一个孩子。权经常独自一人吹笛子,笛声缠缠绵绵,在母亲听来像南方的雨季。
80年代末,权和静终于离婚了。离婚之后的权去了南方,不久他就和斐结婚了。斐一直在等权,斐已成了音乐学院的一名老师。权却成了自由撰稿人,权一心一意写爱情小说,权的爱情小说红遍了南方也红遍了北方。
权写小说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就是用真实姓名,父亲母亲也不会知道权会写小说,因为他们从来不看小说。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不全那些字。
在父亲离休之后,敏和权双双离婚。这给父母的心灵带来很重的创伤,他们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两个孩子精心编织的生活,到底哪出现了问题。他们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一个问题,这成了他们晚年一个主要的话题,他们明白了么?理解了么?
父亲的婚姻观是:男人在女人的帮助下过日子。
母亲的婚姻观是:女人一旦嫁给男人,就应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死与共。
父亲所在的守备区解散前,他是听到了一些消息的。父亲的消息当然来自老战友们的关怀和叮咛。那些日子父亲的心里很苦闷也很彷徨。父亲在得到守备区撤销的同时,也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部队将士要恢复军衔制。军衔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父亲还记得抗美援朝回国后,部队也授过一次衔。那时他是少校团长。父亲雄心勃勃,今天是少校,以后就会是中校、上校……这样一路晋升下去,成为将军那是迟早的事。没想到,几年之后军衔又一次被取消了。父亲和所有的干部战士一样,换上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了。父亲就很失望,做将军的梦幻成了泡影。父亲在成为守备区司令之后,对成为少将仍耿耿于怀。他做梦都梦见自己此时已是少将军人了,少将已是真正的将军了。
就在这时,父亲得到了守备区即将撤销的消息,守备区在裁军百万之列。父亲不仅知道这些,他还同时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个守备区司令将成为光杆司令,没有部队的将军还会是将军么?换句话说,父亲的守备区司令做到头了。
那些日子,父亲在得到这些消息之后,心情似被霜打过一般,枯萎到了极点。但父亲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和挣扎,他想起了那些老战友,至今父亲的老战友大部分仍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
父亲给这些老战友打电话时都在家里,时间也选在晚上。父亲和这些老战友通话时,灯是黑着的。黑暗中父亲和老战友讲话有一种亲近感,同时也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父亲一次次和老战友接通电话,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便进入正题。父亲讲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据可靠消息,我们守备区要撤销了。我老石也要完蛋了,快拉兄弟一把吧……父亲可怜兮兮地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在老战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弟兄们都处在水深火热、风雨飘摇之中,都已自顾不暇了……父亲一次次把电话打出去,得到的大多是同样的消息。放下电话,父亲便长时间地沉默。他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头在他脸前一明一灭。母亲这时会很小心地在暗处陪坐着,父亲在打电话时,母亲大气也不出。她在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消息,结果她和父亲一样地失望。
父亲在打完又一个电话之后,他诉了苦,也听了老战友诉完苦之后,愤然地把电话挂断了。他站起身,悲愤地长叹一声。他望着很酣的黑暗,感叹地道:怎么会这样?现在不打仗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是不是?想把我们一脚踢开是不是?
父亲冲着黑暗质问着,他每说一句,母亲就在暗处哆嗦一次,仿佛父亲是在质问她。
于是母亲就很没有底气地安慰父亲道:老石,咱们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就突然打开了灯。突然而至的光明把父亲、母亲都吓得一哆嗦。父亲在光明中干干地说:我要给军委写信,我不服!
父亲真的就要写信了。他坐在桌前,纸和笔都是现成的。于是父亲提笔写信,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眼前竟是一片黑暗。以前费劲巴力认识的那些字,此时都烟消云散地落在了他的脑后。父亲写出一两个字之后,便把那张纸撕烂了,他始终找不到一种流畅的表述方式。
母亲这时是极殷勤的,小心地为父亲倒满茶水,立在父亲一侧,又紧张又兴奋地注视着父亲握笔的手。她多么希望父亲的笔落在纸上就那么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呀,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以引起军委领导人的重视和同情。守备区是重要的;比守备区还要重要的是像父亲这些老战士,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惜,在父亲写出几个鸡爪子似的字之后,父亲就停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母亲就鼓励着:老石你写吧,一会儿俺给你下面去。
父亲就说:日他娘哟!
三把两把又把刚写出的几个字撕掉了。父亲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该怎么说,冲谁说。
那些日子,父亲在梦中仍长吁短叹。和父亲同样悲哀的自然是母亲,她在父亲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人眠,在大部分夜晚里她睁眼迎来了天明。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父亲当成一棵大树,大树倒下了,她这棵小草能不难过么?母亲凭着一颗女人心,觉察到眼前即将发生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