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资源的第三年,有一次,我给县直机关干部上辅导课。下课后,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留在课堂上不走,等着要对我说一句话:&ldo;想不到资源有这样的人才,草里藏珠啊,可惜被埋没了。&rdo;他告诉我,他叫赖兆恩,刚调来资源,任外贸局副局长。他自己的经历也十分坎坷,上中学时就参加革命,二十八岁当上了县委书记,因骄傲和生活作风问题被降职,文革中被斗,老婆离了婚。叙谈之下,我觉得他头脑聪明,有主见,也很有正义感。他气愤地说起一件事:外贸局收购到一对锦鸡,准备出口,可以卖几百元,地委书记来到县里,以六元的收购价买走了。说罢他连连叹道:&ldo;玩物丧志啊!&rdo;很显然,他的正直品性与当时的体制格格不入,难怪要被淘汰出局了。我们惺惺相惜,从此有了密切的交往。通过我,他也成了小渝的朋友。不久,老赖调任农业局副局长,经常下乡。每次返县里,他必来我的住处坐一会儿。可是,我发现他越来越郁闷了,常常是闷坐着不说话,不停地抽烟。有一回,我在中峰遇见他,他剧烈地干咳不止,我劝他到医院检查,他说过几天去桂林时查一下。几天后,他去了桂林,被确诊为晚期肺癌,再也没有回资源来。在弥留的那些天里,他全身浮肿恶臭,善良的小渝经常去给他换洗衣被和擦澡。
现在,当我遥想资源这个地方时,我仍感到亲切,是因为那里居住着一个名叫邹联政的人。他是电影放映站的工作人员,在他身上似乎集中了资源本地人对我的全部善意。在资源后期,我和敏子在县城没有住处,小渝也已调回桂林,我们每次到县城都在他家里落脚和吃饭,而他一家人也真正把我们当成了自己家的人。他告诉我,他早就崇拜我,但怕我看不起他,不敢打扰,后来看我很平易近人,就不怕了。他是一个天真质朴的人,和我在一起时话语不多,总是高兴地微笑着,之所以高兴也只是因为和我在一起罢了。离开资源后,我赠他一首诗:&ldo;十载困顿弹丸地,世态人心俱熟谙。开口直言已惹恨,闭门读书亦招谗。愚民帮毒祸尤烈,逆境友情品愈甘。欲散愁怀何所之,君家备得开肠餐。&rdo;听说他后来调到县政府当了秘书,接着升为副县长,最后是当县政协主席。他这么老实又尊敬文化的人能有官运,说明资源的确有了变化。在任政协主席期间,他在电视上看到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单位,便来信邀我回资源一趟。因为忙,我暂时未能成行,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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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停止的岁月周国平
在暮色和细雨中,群山朦胧,资江默默地向北流去。多少个黄昏,我站在桥上,靠着桥栏,怔怔地望着云雾重重的远方。日复一日,我在这里过着不变的日子。年复一年,资江就这么流着,带走了我的生命的岁月。在这个深山小县里,岁月似乎停止了,历史的发展仅仅表现为日历的翻动,眼睛和耳朵成了多余的器官,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我本是一个喜欢静的人,却也不免害怕这里过分的静。尤其是敏子调来之前,独居的日子真是难熬。夜晚,在冷清清的屋子里,我像困兽一样坐立不安。我坐在桌前,风吹窗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夜包围着我的屋子,并且从窗口、从门缝流进来,在屋中弥漫,把我淹没。我挣扎,想逃,想喊,终于不过是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凄清的空气如同二氧化碳,吸入肺中,进入心脏和血液,令人窒息。人在寂寞中是很难用功的,心里空荡荡的,不知怎样才好。上床睡觉吧,可是,在那床上看到的也是孤独二字。给朋友写信吧,把我的孤独告诉他们,可是,摊开信笺,一个字也写不出。孤独犹如空虚,是不能写也无从写的。
真正使我悲哀的是虚度岁月。夜晚卧床,每念及此,常常泪水长流。我问自己:难道我是矿物吗,久久地埋在这里,等着谁来开采呢?
公路上走来一男一女,男的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肩扛一袋大米,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走着,女的背一个破书包,手拿一瓶食油,跟在后面。这是我和我的妻子吗?我们就这样地走下去,一直走到老吗?
乡间的景色是美丽的,但我仍不免触景生情,自怜自悲。我站在山坡上,脚下是松针蕨叶,四周是树林。眼前,辽阔的山谷间,一片云的海洋,如同凝固的波浪。太阳出来了,突然把山和云都染红。多么美丽啊。然而,我突然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溪在群山间默默流淌,像泪水一样闪光,终于又消失在群山之中了。我心中一阵悲凉:我生命的溪流不也是这样吗?一个人的生活历程本来就像一条小溪,遇到一块石头便可改道的,弯弯曲曲,自己也不知道会流向哪里,最后却水流千转归大海‐‐那永恒的死。
几年前,我心中还满怀希望,我的天空中还有许多彩虹,我相信,我的生活和事业还没有开始。现在,我睁开眼,闭上眼,都只看见一条平淡的路,我仿佛觉得,我的生活和事业都已经永远过去了。我根本不是在生活,只是在机械地延续着生命,这可怜的生命!我真想不到,我曾经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聪明的孩子,却只得到了如此暗淡的一生。一生吗?不,这太残忍了,我至死也不相信。
上面这些话其实都摘自我当时的日记。有一段话最能表明,我多么强烈地感觉到岁月虚度的痛苦:&ldo;坐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我突然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存在了,并且连我曾经存在过也忘记了。今天有一个人,从县城挤上车,又在中峰下车,为了向一些农民讲课。这个人就是我。但是,这个人也可以不是我,而是别的随便什么人,反正都一样。总之,随便哪个人存在着,却未必是我。&rdo;正是这样,虚度之为虚度,就因为在这些流逝的岁月中,一个人的自我是不存在的。倘若本来就没有自我,倒也罢了,对此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我偏偏是一个很有自我的人,一旦清醒地观照这没有自我的生活,怎能不感到绝望。
我从小不留恋闹市尘嚣,心中真正怕的不是寂寞,而是自己会被贫乏的环境同化。我最渴求的是书和人,我对人生的要求也只剩下了这两样,只要有充足的书籍和才智相当的同伴,我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可是,在这里两者皆缺。我担心长此以往,没有精神上的激励,既没有作用力,也没有反作用力,我会变得平庸而愚笨。一些在基层的大学生的确已经如此,人类广阔的生活世界和知识领域都永远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只想像眼前这样生活下去。不,他们想也没有想,只是事实上就像眼前这样生活下去了罢了。希望,然后失望,然后忘记了希望,最后连曾经有过的失望也忘掉了,麻木地度过余生,这岂不是许多人的生活轨迹?这对于我是一个警告。我不能忍受寂寞,但更不能忍受庸俗。我对自己说,可怕的不是呆在小地方,而是以小地方的标准要求自己。那么,好吧,我就算被埋没了,也决不让自己被报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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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君子敬其在己者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