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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1页)

处理决定很快就作出了,让他去农场劳动。在成行之前,1963年暑假里,他曾来北大一次,我因为回沪度假,没有见到。他让陈老师转告我,说我们一定有机会再见面。陈老师还说,郭世英大大地变了,我见了会大吃一惊的。1964年除夕之夜,我们寝室的同学正在聚餐,忽然听见有人喊:&ldo;郭世英来了!&rdo;随即我看见他站在寝室门口,原先的长发已换成短短的平头,脸胖了,黑了,变年轻了。他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微笑着说:&ldo;把我忘了吧?&rdo;我傻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股欢乐的暖流涌遍全身。在当晚举行的年级联欢会上,他感情饱满地唱了一曲他父亲作词的《人民的领袖万万岁》。1965年春节期间,他从农场返京探亲,又来学校看我。那天夜晚,我们在街上散步很久,他错过了回城的末班车。他对我谈在农场的感受,说:农场的组织太严密,有一个牢固的体系,个人对此毫无办法;如果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搞一个生产队,一定很有意思。他还告诉我,农场有一个姑娘追求他,他必须小心维持平衡,很难办。我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对棉花感兴趣,想研究植棉。果然,在农场劳动两年之后,遵照他自己的意愿,他的学籍从北大转到了农大,义无返顾地走上了学农的道路。当时我正在农村参加四清,中间暂时回校时,我们曾约在北海公园见面。我们还时不时通信,他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66年1月,信中邀我去他家,不久后我和图道一同去了一次。这是我们在文革前见的最后一面。

我保存着世英给我的全部信件。这些信表明,他确实在非常诚恳地清算自己的过去,剖析&ldo;反动&rdo;思想的根源,渴望走上新路。在农场期间写的几封信里,就充斥着这样的内容。如同可以预料的,他把根源归结为个人主义。所谓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这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论调之一,他终于也接受了。不过,他看出个人主义是建立在狭隘的个人式的实践基础之上的,因此,要战胜个人主义,就必须改变实践基础,投入到全面的社会实践中去。这就和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到工农中去的指示挂起钩来了。他在信中摘录了一段日记,其中把自己与麦贤德、焦裕禄这些榜样人物进行对比,说他们思想的出发点是人民怎样,从不问&ldo;我&rdo;怎样这种问题,自己思想的出发点却是&ldo;我&rdo;怎样,即使为人民服务,也觉得这是&ldo;我在为人民服务&rdo;,失去了&ldo;我&rdo;字,就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造成这个区别的原因在于不同的实践,基于这一认识,他衷心地呼喊:&ldo;到工农中去,滚他一身泥巴!全世界什么最干净?泥巴!&rdo;

个性自由曾是他最崇尚的价值,现在还要不要呢?他找到了一个思路来说服自己。他说,过去他把共产主义等同于个性发展,认为个性发展应成为社会的动力和目的,现在他认识到:&ldo;人性论的提出本身就是阶级斗争的反映,而在共产主义提阶级社会中的理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rdo;也就是说,个性自由作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范畴,不能用来解释阶级已经消灭的共产主义。什么能解释呢?他极佩服当时刚发表的毛泽东的一段论述,大意是说在阶级消灭后仍有新与旧、先进与落后的斗争。他据此得出结论:共产主义也不是个性绝对自由发展的社会,个人与社会之间仍会不断产生矛盾。

现在我重读这些信,多少感到悲哀。如果世英只是在探讨理论问题,当然很正常,他的思考中还不乏闪光之处。但是,实际上他是在一种被迫接受的原罪意识的支配下进行这些思考的,忏悔者的身份业已预先规定了思考的路径。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不肯口是心非,也不肯敷衍了事,一定要用自己的头脑把问题真正想明白。这使他的忏悔显得不是盲目的改宗,而是理性的选择。然而,唯其如此,就更可哀怜。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一种强烈的精神本能,这种本能驱使他追求个性的自由和独立思考的权利。他的思考可能会并且事实上也发生了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当他现在用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人性论等理由否定个性自由时,他不只是在批判自己确实犯下的错误,而更是在否定自己的精神本能。在貌似自觉的自我革命下面,隐藏着的正是不自觉的对自身精神能源的压制。当然,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世英身上,凡是有比较强烈的精神本能的知识分子无不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区别只在于,在他身上这种本能格外强烈,已造成严重的后果,因而必须施以格外努力的压制。在中国当时的语境中,知识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为原罪的正是这种精神本能,而所谓思想改造就是与之进行斗争的漫长过程,改造的成效则体现在能否成功地将它削弱乃至扼杀。回头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耗费在与自己的精神本能作斗争上了,而他们本来是应该让它结出创造的果实的。

不用说,上面这些都是我现在的认识。由于我一向比世英正统,因此,当时我不但由衷地为他的转变高兴,而且在他旁边起劲地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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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友情呼唤周国平

自从运动开始,我一直怀着一个心病,就是郭世英。从整个运动的状态判断,他在农大的日子不会好过。不管他多么真诚地悔改,x的历史问题不可能不被纠缠,而性格直率的他不知会作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我没有他的一点儿消息,很想去农大打听,但又不敢,怕的是凶多吉少,实际的情形会令我承受不了。

没有料到,在音信隔绝一年之后,这个让我百般惦念又百般忧虑的郭世英,他自己给我来信了。1967年2月中旬的一天,我捧着刚寄到的信,如同捧着一枚定时炸弹,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封。我真觉得它会爆炸,把我炸伤,如果这样,我要偷偷地舔净伤口,不让任何人察觉。然而,爆炸没有发生,信中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信的开头是对文化大革命和毛泽东思想的赞颂,然后,他点出了写信的目的:&ldo;我们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便断去了联系,既无斗争亦无联合,突然成了素不相识的路人。这种沉默虽是心照不宣、有其背景的,但我仍为此遗憾。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决不是毛泽东思想的产物,它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产物,是应被打破的。&rdo;接着,他提出了几点建议,大意就是打破沉默,一起来对我们各自的错误思想进行批判,或在斗争中合,或在斗争中分。读完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世英眼下总算是平安的,这个信息比信中的任何具体内容重要一千倍。

我很快回了信,表示接受他的建议。这封回信的抄件还在,我在上面读到我是这样为自己的沉默辩护的:&ldo;我没有把握断定你在这场革命中的发展方向,因此几次想与你联系,又拖延下来了。&rdo;谈及他的错误思想,我汗颜地发现自己在个性自由问题上穷追不舍,说这是他过去一整套资产阶级思想的基础,这个基础仍未彻底摧毁。最后我询问他,是什么具体情况促使他想到要和我一起来进行自我清理的,其实我是希望知道他现在的实际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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