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如同被我的耳朵录了下来。
去?……
不去?……
思想斗争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去。
某种时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确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却难免不这样劝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么?反正已经被别人被自己扭曲过无数次了。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扭曲么?你既活着,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矫情了么?你不是活得太烧包了么?进而你甚至会得出一个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结论:还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这种主动扭曲自己的自觉性和风格,某些事情似乎变得十分之简单了。何况,&ot;扭曲&ot;这个词儿,尤其&ot;自己扭曲自己&ot;这一种说法,听起来怪不舒服的,真已&ot;扭曲&ot;起来,并不像谈论的时候那么痛苦。谁看见谁被另外一些人拽着胳膊抻着手,像扭麻绳一样&ot;扭曲&ot;过呢?如果&ot;扭曲&ot;竟是那么可怕那么残忍,许许多多的人岂不是早就自杀了么?中国的人口,不是不必那么艰难地实行计划生育,也会大大地减少了么?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许许多多的时候,那么习惯成自然地&ot;扭曲&ot;自己,证明了的仅只是一点--&ot;扭曲&ot;自己,肯定的,比不&ot;扭曲&ot;自己,是一个便利得多的解决问题或摆脱困境窘境的方法。一个对于中国人非常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且又不痛不痒的方法。
不这么解释,怎么解释呢?不这么解释我自己,我简直就对自己十二万分的困惑,从理性到潜意识都没法儿搞明白我自己了!在咱们中国,无论谁谈什么,总会有不少的人想听。十二亿人口呐,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会有寂寞那一天的。尽管我在a大学已经大谈过三次&ot;文学和人生&ot;了,谈第四次,仍济济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学生的一所大学,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场,你就会觉得你有忠实的听众。
可是那一天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一时感到了从没感到过的癹惶。也许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觉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仿佛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却已要将同一个人第四次当&ot;对象&ot;介绍给他们似的。
我背后也站立着些莘莘学子。
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议:&ot;一听这题目,我就知道又是他!&ot;&ot;那你还来?&ot;&ot;刚考完试嘛!再说宿舍里灯坏了,阅览室今天又不开门。&ot;&ot;哎,这一次是谁请来的?&ot;&ot;不知道……
&ot;&ot;据说是他自愿来的。&ot;&ot;他怎么有这个瘾啊?&ot;&ot;嘘,兴许他家的电灯也坏了……
&ot;我发现肖冰坐在中间一排。和一切与&ot;策划&ot;此事毫无干系的人一样,一副反正没什么更正经的事儿可做的嘴脸。他还带了笔记本和笔!我发现他时,他正望着我。我们的目光一接触,他便将脸转开了,和身旁的人说什么。
我的目光一掠过,他又望着我。
我便觉得被存心出卖了。
只有产生了这种心理的时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这样介绍的:&ot;同学们,请大家安静。作家梁晓声同志,虽然时间很宝贵,但对我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愿向我们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再获得一次机会,继续对我们谈谈&039;文学和人生&039;,大家热烈欢迎!&ot;掌声竟热烈得没法比。
大学生们真是最可爱的人。
待掌声停息,我面红耳赤的说:&ot;同学们,我们的主持人对情况有所不知。其实,我虽然对大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却不是自愿来第四次谈&039;文学和人生&039;的。这一点你们可以问肖冰同学。是他前天顶着大风到我家去请我的。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再说……
再说他是我表弟。因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我不能拒绝。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们是千万不能得罪的……
&ot;我确实从一本小说读到过最后一句话。但绝对不是巴尔扎克说的。哪怕是一句最寻常的甚至傻气的话,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盗用巴尔扎克的名义。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认也得认了。何况他著作等身,没谁敢愚蠢地怀疑不是他说的。同时,足以证明着我自己的博览群书,强记善引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有某种小小的恶念作祟。因为望着一束束目光都朝&ot;表弟&ot;投去的情形,望着他在座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来的样子,我体验了一次机智地报复了别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当众澄清了不是我自愿的。而将那一种使我面红耳赤的尴尬,当众抛给了&ot;表弟&ot;……
隔日下午四点多,&ot;表弟&ot;又登门了。
我打开门,见是他,不由得一愣。在我想来,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们两人的一次遭遇,已经是一件结束了的事情。他怎么又来了呢?瞧他的样子,我断定他准又是来收复尊严的。
我当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见得怎么玷污了他呀,又要问的什么罪呢?他那样子,完完全全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样子。
&ot;梁晓声,你究竟怀的什么居心?&ot;他在走廊里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我恐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听到后传播难以一一解释清楚的流短飞长,立刻将他扯进屋里。
&ot;你小点声儿好不好?我又怎么了?&ot;&ot;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清楚么?谁是你表弟?我当时把话说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还说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说我只不过负责带回你的愿望。传达一种信息。你当时不是毫无疑义的么?你怎么当众跟我来那一套?&ot;我强词夺理:&ot;那么你自己说,你顶着大风到我家,究竟是为了什么?&ot;他说:&ot;不错。我到你家,的确是为了请你。但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愿望。
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绝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选择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权力嘛!我威逼你了么?没有。我利诱你了么?没有。我乞求你了么?没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权选择不去,而你选择了去,不是你自愿的,是谁自愿的?你为什么又当众说成仿佛是我死乞白赖地求于你呢?你这不是卑鄙么?……
&ot;我一边关窗子,一边据理力争:&ot;肖冰,你用词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说你是我表弟,无非想使开场白诙谐点儿,幽默点儿,谈得上什么卑鄙不卑鄙的?&ot;&ot;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对我的误解!&ot;他的声调半些儿也没降低,&ot;她以为我要求你说我是你表弟!她以为我不择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们靠读小说打发业余时间的那几年中,写了几篇不俗不雅的小说么?我怎么那么想攀附你?你必须对你造成的严重后果负责!你必须对我道歉!……
&ot;这时我的老母亲从外边回来了。
当着老母亲的面,我不便发作,一笑,说:&ot;好,好,好。我向你道歉。
是我不对,使你蒙受了奇耻大辱。行了吧?&ot;母亲不知我做了什么亏心事,疑惑地、不安地望望我,又望望他,静静地站在旁边,忐忑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我说:&ot;妈,你进屋去。没你什么事儿。&ot;便往屋里推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