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纪石凉捂着胸口,做喘气状,对沈白尘说:小沈,回头给我瓶硝酸甘油,我得拴起来挂在脖子上,以防三长两短……
张不鸣知其底细,笑而不言。沈白尘出于职业习惯,虽说将信将疑,也不能不查不问,就很当回事地问他的感觉。纪石凉见他果然上了圈套,哈哈一笑道:张所,你看出来了没有,小沈不错,医德不错,有同情心,急病人之所急……
沈白尘被他作弄了一把,也只能认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小毛头,人家玩你没商量,他心里恼火透了。
31
彪哥觉得,自从万金贵进了一号仓,这贼船上的气氛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看上去干瘪瘪的小老头,身上有一股震慑人心的能量。打从十几岁开始在江湖上混,他阿彪的凶狠和舍命是出了名的,除了死去的飞哥,他几乎没服过谁,也没怕过谁。在他心里,服和怕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既然没人能让他服,也就没人能让他怕。飞哥死的时候,彪哥觉得自己的心,包括整个人,都轻得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随风飘去。那会儿他就想,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让他服让他怕的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如今,这个叫万金贵的小老头出现了,带着一种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气,以及让他阿彪无法忽视的能量,挤进了他的生活。这个人每天不声不响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比一个大喊大叫的人更让他闹心。
刚进来的那天,老万头用一个破牛奶的盒子做的纸钟,已经成了全仓人的作息时间标准。除了夜里睡觉,万金贵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要去拨一下钟的指针,逢到起床、开饭、坐板、训话、熄灯,他拨出的钟点总是八九不离十。彪哥注意到,每次拨钟之前,老万头都用眼睛看看太阳,然后用鼻子闻闻气味,在没有太阳的阴雨天,用鼻子闻气味的动作,就做得特别努力。估计时间,用眼睛看太阳,这还说得过去,可用鼻子闻时间的事情,有谁见过?真就够让人咂摸一阵子的。
彪哥绝不想说自己服了怕了万金贵,可又找不出别的字来代替这俩字。这种不上不下,四边不着地的滋味,他阿彪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尝过呢。
前些天,彪哥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这个哑巴开口说话。一个能说话的人不说话,是最难缠的,只有他开了口,才能摸着他的底牌,知道怎么对付他。结果所有的办法都不好使,还是纪管教来玩击脸传笑,才把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给引出来。他一开口,彪哥才知道,万金贵原本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只要他愿意说,那话匣子开了阀门就关不上了。
为击脸传笑的事气着了纪管教,万金贵的心情显然很不错,开始教人下起象棋来了。那副自制的纸象棋,棋子是用卫生纸、报纸加了稀粥、胶水捏成的,一个个歪七扭八,站都站不稳,但一点儿不影响老万头的心情。
彪哥斜倚在在船长的宝座上,眯着眼睛假寐,耳朵却伸得长长的,因为老万头虽然满嘴都是象棋术语,可怎么听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下象棋呢,开局不能没章法,当头炮、九尾龟、飞象局、仙人指路……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上阵就得被对方看出破绽。就说仙人指路这一招,兵七进一,出手能一箭双雕,既可投石问路,试探对方棋路,又可为马开路。你要会动这一步,开局对手就知道你是个懂棋术的,不敢小看你……应对这招,最凶的是炮二平三卒底炮,又称平地一声雷,呶,这么走……这下棋和做人其实是一个理,无论到了啥地界,初来乍到先来他一招仙人指路,探好对方的路数再说。对方懂事儿呢,咱就按懂事儿的规矩办,不懂事也有不懂事儿的规矩。这儿说的是开局……
仓里的生活本来无聊至极,有人教下棋,还兼带谈人生,一帮老犯都乐得去听去看。老万头当然喜欢这个阵势,话就更加多了起来:你们要学会下棋,有些棋局非得背熟不可。字可能不识几个,书可能没读几本,著名的棋局不能不知道。中国古代四大著名棋局,有谁知道?
围观的嫌犯中有知道的,赶快答道:七星拱斗,野马噪田,蚯蚓降龙,千里独行……
老万头很满意地说:行,还有人答得上来。我们小尾巴村的棋牌队,从娃娃抓起,上来就让他们背棋谱背棋局,市县两级象棋比赛,哪次冠军跑得出小尾巴村的圈子?国家级大师里也有我们的人哪!……这四大棋局里,我最喜欢哪一局呢?……嗯,就这个蚯蚓降龙……你们瞧瞧,在象棋里边,车是多厉害的角色?横冲直撞,可进可退,这一局里的双车,肯定就是强龙嘛。可是呢,偏偏一直被两个弱如蚯蚓的小卒子纠结,搞得强龙不得强,反被蚯蚓戏弄……我下棋最爱用这着,不做强龙做蚯蚓,让对手以为你真跟蚯蚓一样,只不过一根没头没脑没眼睛的软肠,碰到危险就缩成一团。人家以为你软,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是真软。蚯蚓这家伙属土性,到了土里头你就看它的本领,一声不吭在地底下拱,拱,拱,多硬的土疙瘩也能被它啃出窟窿。我万某正是一土生土长的土命人,蚯蚓这东西对我的心思,我这一辈子,还就爱在土里头拱,只要把我搁在土里,任你啥样的强龙,我都能缠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