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推门走出去。我看到一小群人从教堂里走出来,一边在草坪上聊天,一边正要去取车。除了这里之外,整个小镇看来还是渺无人烟。黑色载货卡车还停在便利商店外的路边,驾驶仍然瞪着我。
我在阳光下往北走,那辆卡车也在一旁缓缓移动,跟我亦步亦趋,那家伙还是前倾趴在方向盘上,双眼朝人行道的方向瞪过来。我开始跨大步走路,他也加速跟着我,接着我突然停下,害他开过了头。我站着不动,那家伙显然觉得实在没必要往后倒车,于是便踩下油门加速离开。我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到了发廊的直条花纹雨篷才停下,试着开门却发现没有上锁,于是我走进去。
※※※
这间发廊看起来很棒,跟整个马格瑞夫镇的风格很相称。店里的复古式椅子油亮动人,每件设备都经过精心的擦拭与维护,里面的行头充满了三十年前发廊的风味。三十年前,大家都急着拆掉这种发廊,但现在却都想要重现这种复古风味,因为它可以带大家重温幻想中的美国往日风貌,大家都以为美国以前就是这样。当然啦,至少我以前就觉得美国是这样的──无论是在菲律宾或者慕尼黑,我总是在学校运动场上幻想着绿色草坪与树木、飞扬的旗帜,以及闪闪发亮的发廊,就像眼这家店是两个老黑人经营的,他们刚刚出去溜达了一下,所以现在不算营业中,但也不能说已经打烊。不过他们说可以帮我服务,那意思好像是说──既然我们都在,你又来了,为什么不做你的生意呢?而且我看起来就像需要「急诊」似的。我吩咐他们做哪些服务,包括刮胡子、剪头发,还要给我一条热毛巾,顺便擦皮鞋。墙上到处都是裱起来的头条新闻剪报,都是轰动全国的大事,例如罗斯福总统去世、日本宣布战败、肯尼迪总统遭暗杀身亡,以及马丁路德金恩博士遭到谋杀。一台老式的桌上型核桃木收音机发出温暖的声音,周日当天的报纸胡乱折放在窗边的板凳上。
两个老家伙在一个碗里调制刮胡泡,在皮带上来回磨刀,清洗刮胡用的刷子。他们在我身上披了毛巾,然后开始干活,其中一个用老旧的直线型刮胡刀帮我刮胡子,另一个则站在一旁无所事事,我猜或许待会儿他才会上阵。那忙碌的家伙开始跟我谈天说地,就跟一般的理发师一样,开始大谈他的创业经历。他们俩从童年就是哥儿们,一直住在马格瑞夫镇,而且在二次大战前就已经开始当理发师,开业地点显然是亚特兰大。他们从年轻就开始合伙了,因为以前那家店铺的邻近区域被夷平了才搬来这里。他跟我述说一个理发师眼中的州郡历史,有哪些人曾经出现在他的老椅子上,他如数家珍,里面有各种不同的人物。
「跟我说说克林纳一家好吗?」我说。
他是个健谈的家伙,但是听到这问题却闭上嘴,停下手边的工作,陷入了沉思。
「我确实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他说,「那是我们当地人比较不愿讨论的话题,你最好打听别人的事情。」
我披着毛巾耸耸肩。
「好吧!」我说,「你听过瞎子布莱克吗?」
「这个人我倒是听过,」老人说,「我们可以讨论这家伙,没有问题。」
「很好,」我说,「那么,你可以跟我说些什么?」
「很久以前他偶尔会来这儿,」他说,「听说他在佛罗里达州的杰克森维尔市出生,离州界不远处。他好像是一路往北流浪,先经过这里,到亚特兰大,一路到了芝加哥,然后再沿这路线往回走,经过亚特兰大跟这里,最后回到家乡。当时跟现在相差十万八千里,既不能搭汽车,也不能走高速公路──至少对一个穷黑人跟他的朋友而言是如此,只能走路或者搭货车。」
「你听过他的演出吗?」我问他。
他再度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我。
「老兄,我今年七十四岁。」他说,「我们说的是当我还是小男孩时的往事,而且是瞎子布莱克的事。像他这种家伙只会在酒吧里演出,我小时候可没去过酒吧,我想你应该了解。如果我混进酒吧偷听,一定会被揍死。你该跟我的伙伴谈一谈,他的年纪比我老得多。他或许可能听过他演出,不过也有可能忘了,因为他很健忘。连早餐吃啥都忘了,对吧?喂,老朋友,你早餐吃啥?」
另一个老家伙慢慢走过来,靠在我身旁的洗手台边,他的皮肤像橘皮似的,肤色跟那台核桃木收音机差不多。
「我不知道我早餐吃些什么。」他说,「连吃了没有都不记得。可是你给我听仔细,或许我是个老家伙,但事实上老家伙的记性才好呢!你也知道,老家伙总是记不起最近发生的事情,但以前的事情记得可清楚了。你必须把记忆当成一个老水桶,知道吗?如果里面装满了老东西的话,新东西就装不进去了。绝对装不进去,你懂吗?所以新东西我记不起来,因为我的老水桶里装的都是以前的老东西。你知道我在说啥吗?」
「我当然懂,」我说,「所以,很久以前你是不是有听过他的演出呢?」
「谁?」他说。
我轮流看着他们两个。难道他们每天都重复着这种一问一答的把戏吗?
「瞎子布莱克。」我说,「你有听过他的演出吗?」
「没有,我没听过。」那老家伙说,「但是我姊姊听过。我有个姊姊已经九十几岁了,真是上帝保佑,她还活着。她以前偶尔会唱歌,而且跟瞎子布莱克一起唱过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