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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第1页)

《三生影像》旧时路,别样心情(2)

我和paul也带着鲜花去空军墓园,为我年轻守寡的母亲和年轻丧生的空军弟弟扫墓。鸟鸣依旧,蝶飞依旧,母亲墓土已裂,苔痕满地。paul和我一同向母亲行礼,我泪流满面,他也泪汪汪了。他说我们两人的母亲很相似:好看,聪明,幽默,坚强,他同时在向两个母亲行礼。

到过爱荷华的作家朋友们在阳明山聚会。姚一韦和新婚的年轻妻子一同赴会。王祯和已患鼻癌,失音失聪,妻子碧燕坐在他身边,在纸上写下别人说的话,他报之一笑,或是点点头。每个人都讲了话。王祯和坚持要讲话,断断续续,吃力地,沙哑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他对我们的情谊。我和paul上去一把拥着他。三人拥在一起,拥住他和死亡挣扎的生命。

我带着白兰地去看台静农先生。我一进门就说:台先生,二十六年了,今天才有机会谢谢您。1960年,雷先生被捕后,我闭门隔离亲友。1962年,您竟亲自到我家,邀我到台大中文系教文学创作,从此我在台湾又见天日了。

台先生对我去大陆的见闻特别有兴趣,我想他是非常怀乡的。他和鲁迅关系密切,甚至还保留鲁迅一篇小说的手稿,也有陈独秀文章的手稿。很少人知道他当年写小说。台湾后来政治局面宽松一些,才有《台静农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等书出版。台先生在台湾大学教学之余,以书艺画艺而自娱,在梅竹杂花之中,最喜画梅,张大千评语:静农墨梅,只有冬心最堪比拟。

1988年,我去台湾时,傅正还在世。雷太太已在监察院提出调查雷震冤狱案,并和傅正一起公开控诉,力促冤狱真相大白于世,要警总发还雷先生狱中所写的回忆录和日记。康宁祥、尤清、朱高正、许荣淑、张俊雄等十三人,在立法院也促政府从速彻底平反雷震案。他们另外也成立了雷震案平反后援会,第一个目标是要回雷先生在狱中写的回忆录和日记。

那年我到台湾,是在雷案发生二十八年之后。《自由中国》的人终于重聚了。雷震和殷海光都在人格的光彩和生活的沧凉中离世了。夏道平、宋文明、雷夫人宋英、傅正、马之、陈积宽,和我星散二十八年,终于又相见了。真个是鬓发各已苍,世事两茫茫。各有坎坷可诉,各有心情可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欢喜透着欷,兴奋却又怅惘。在那一刻,一个高大的铜像──永没铸出的雷震铜像,挺立在我们面前。我坐在雷太太身旁,她握着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神,仿佛说:不必说了,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就很好。她仍然是那么平平常常的样子。

我和paul这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直驱木栅,先去拜望雷夫人,再带着鲜花,和一些朋友去看雷先生,他已安息在自由墓园了。他在生时就找好一小块土地,命名&ldo;自由墓园&rdo;,自题墓碑。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而上。小雨纷纷,为我们而洒。山雾迷蒙,似真似幻。我坐在三轮车上,沿着新生南路的溪沟荡去,荡到和平东路二段十八巷一号,我又看到雷先生坐在一旁,含笑静听殷海光梗着脖子两眼火辣地批评时政;我又听到毛子水老教授心平气和地予以否定;我又听到夏道平娓娓道出精辟透彻的分析;我又看到寄居雷家多年的罗鸿诏老先生捧着一杯热茶在一旁呵呵笑;我又看到被军方强迫到外岛马祖服役而得风湿性麻疹,以致锯掉两腿的雷德成坐在轮椅上。

&ldo;自由墓园&rdo;在高高的山坡上。一溜陡峭的石阶爬上去,就可看到雷先生的亲笔字了:

雷震自题 一九七七年 时年八十一岁

《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

中国,民主党筹备委员雷震先生之墓

生于一八九七年六月十五日

殁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七日

殷海光早在1969年就已去世,雷先生也把他安顿在一起,为他题上:

自由思想者殷海光之墓

雷震敬题 一九七七年四月

时年八十一岁

他的儿子德成也在自由墓园伴随父亲。他们之间有一块空地,留给与他患难相共大半个世纪的妻子宋英。孤苦的老友罗鸿诏仍然和他们在一起。从他们那儿走上去,还有几户人家,安息的全是他们夫妇生前老友。在雷先生下面还有一小块园地,躺着他心爱的小狗。

我向雷先生行礼时,热泪涔涔。&ldo;自由墓园&rdo;流露的亲情,友情,爱国之情,甚至对小狗的人情,我感动得流泪。

烟雾缥缈中,那尊永没铸出的铜像高高站在山顶上,一只手挥向天空,望着远方。

1988那年,雷震冤狱真相终于大白。

刘子英1960年在台被捕,被警备总部逼迫承认&ldo;匪谍&rdo;,陷诬雷震&ldo;知情不报&rdo;,以致雷震坐牢十年。刘子英被判十二年,期满出狱后,台湾警总安排他住在土城,并给他?官待遇,禁止他和外界接触。他行动诡秘,行踪不定。80年代后期,台湾政权变化,1988年,各界发动雷案翻案运动,刘子英是关键人物,突然离开台湾回大陆定居,两年后死于重庆。他离台前给雷夫人宋英写信表示忏悔,但雷震已作古。

雷太太:

我实在愧对雷公和您了,所以不敢趋前面领罪责。回想当年为军方威势胁迫,我自私地只顾了自身之安危,居然愚蠢得捏造谎言诬陷儆公,这是我忘恩负义失德之行,被人讥笑怒骂自是应该,所幸社会人士大多明白这是怎样的一桩冤狱,而您对我的为人罪行也仍给以宽容,从未表露责怪之意,因而益使我无地自容。现在我要到大陆探亲去了,特将写就《辩诬》一文寄呈,以明心迹,如要公诸社会致以动乱不安之情势益形扩大,则非所愿也。今天再谈正义讲公理似乎不合时宜,一切是非曲直留待后人评断,则或可不畏权势直言无隐使真相大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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