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仙狠狠地白了回去,将她按坐在柴堆上:“你说说,就为这只破杯子,你前后忙活了多少天?”
她制瓷手艺虽好,但算不上天赋异禀,能兼顾拉坯、利坯等多项技艺,完全仰赖于多年窑口苦练。用王瑜的话说,就是勤能补拙,所谓的天分,都是千百倍的试炼和努力得到。
偏偏她还不知死活,竟决定给徐稚柳烧一只“卵幕杯”。什么是卵幕杯呢?顾名思义薄如蝉翼,不见胎骨。
听着就知道有多难。
前朝只有一位大师烧出卵幕杯,其坯薄如蛋壳,一枚重量仅约半铢,轻若浮云,匠心独具,备受帝王喜爱。其喜爱的程度,在当年可以说是独领风骚,无可比拟。
如今梁佩秋想要创烧,何其艰难?
除了日常看顾窑火和外,她几乎从早到晚耗在坯房里,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打磨坯胎,历经半月才做出一个。如此还不满意,想再试试,若非王云仙虎着张脸时时刻刻盯着她,她当真要睡到坯房去。
再看眼下的情形,怕是躲过了坯房,也躲不过窑房。
王云仙想到就来气,说话不自觉带着股酸味:“看来我前些日子精心熬煮的乌鸡汤,龙骨粥都喂狗了。”
梁佩秋:……
倒也不必指桑骂槐。
王云仙看她语塞,又苦口婆心劝道:“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你这么个糟蹋法。你看看,这些日子都忙瘦了!”
梁佩秋才要张口,王云仙似猜到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道,“你是不是想说,他终归救了你,也救了我是不是?梁佩秋,你果真当我好糊弄?你想要报答他,何必亲自动手?私库里那么多宝贝,我去和老头商量,不信他一件都舍不得!说到底,你就是想亲手给他做茶杯,想他日日饮茶时都能想到你,是也不是?”
梁佩秋想,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王云仙看她默认更气,双手叉腰,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我不管,今年生辰,我也要收到你亲手做的杯子。要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要比卵幕杯更薄、更细,更透,要你亲手画你我二人的对月小酌的剪影在上头,这样我老了拿这杯子饮酒时,还能想起年少时你总频频气死我的情形。”
他说,“就算你真的气死我,我也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你。”
梁佩秋原想让他不要胡闹,听了这话便又心软。
王云仙比她小半岁,生辰在中秋月,去年她走遍全镇,买了一块她能买得起的成色最好的羊脂白玉送给他。他很高兴,特地找了工匠将那块玉打磨成吊坠,日日挂在脖子上,扬言只要玉不碎,就要戴到老。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一辈子不会分开。
可时至今日,不知怎的,还是那样的话,那样的口吻,心境却变了。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怎样,谁也不敢笃定,明年的今日他们还能在一起。
明明他们都还好好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却在不知不觉中平添了一丝伤感,一种注定会分离的忧患。
这种忧患潜藏在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中,需得十分熟悉才能洞察。
梁佩秋看着王云仙,王云仙咳嗽一声,佯作看向别处。
她只能应好。
王瑜偶尔缅怀那个早逝的长子时,和她说过长大都是有代价的。只是他们并不知晓那所谓的代价何时来到,又会以何种面目降临。
待到几日后开窑,收沙帽进场。
这也是一道工序,需要专门的工人从窑里把瓷器搬出来。此时窑温非常高,收沙帽的必须穿上里外好几层的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如此搬挪匣钵才不会被烫伤。
有些民窑图省钱,会在窑温冷却之前尽快装下一窑,以此用窑内余温烘干瓷坯,节省木柴。安庆窑倒不需要如此,不过也有必须计较的成本,窑当然越早空出越好。
梁佩秋等不及收沙帽的一摞摞搬匣钵出来,亲自套了厚棉衣进场。在烧得发红的窑壁间,精准无误找到自己放置的匣钵,双手合抱于胸前,从一侧窑门钻了出去。
王云仙就在外头等她,似乎是头一次陪着她走完一件瓷器的一生,他也生出许多好奇和心切,想看看最后的成品如何。
“快开来看看。”
两人为不妨碍其他人办事,速速挪到一边。梁佩秋将匣钵摆在木凳上,先晾了晾上头的热气,然后和王云仙对视一眼。
王云仙以为她要开匣钵,不想她却卖了个关子,笑道:“你猜有没有烧成?”
“这个时候你还吊我胃口?你再不开,我就砸了。”
“你这急性子,叫师父看到又要说你。”
梁佩秋慢条斯理的,好似故意逗他,愣是前后左右端详着匣钵好久,才用力一敲。匣钵应声而碎,露出洁白如玉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