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实善良都成了我的缺点,那么,你找个不老实的老婆不更好吗?”
丈夫刚拐进砌有碎石子的倾斜小路,像不认识我似的回过头来瞧着我,因为从认识他到现在为止,我是第一次对他这样说话。体操房里传来单调的声音:下一个,重来,弹起,翻……趴在窗边看热闹的小脑袋,不是红小兵,当然够不上进体操队的资格了,不过看着那洁白柔软的垫子,一身蓝蓝的运动服,想着自己也像燕子一样翻飞,心里也甜甜的。
学生用的厕所在体操房的左上端,间隔九十米长的石梯,一个梳两条小辫的女孩提着裤子,慌慌张张跑出来,正遇到任天水经过,她上气不接下气说:“有红爪爪”。
厕所里面传来哄堂大笑,一群女学生背着书包跑出来,兴奋地把一个书包扔在地上,齐声叫道:“苏菡被红爪爪摸了!”“苏菡被摸了屁股!”
任天水走过去,拾起书包,拉着女孩的手,过了圆门,爬上吱嘎响的木楼梯,一个小山坡,正好在学校的围墙边,那儿有一棵抓痒树。十一岁的任天水手在树上晃了一下,树就一阵摇晃,他对女孩说,以后胆子放大点,别让人总欺负你。他一说,女孩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别哭,别哭,我带你去苗圃,摘桑葚。
女孩头一回发现,这个与自己已同桌三年的任天水,竟那么多话。他成绩好,但他从未评上五好学生。每次小组意见都是说他集体主义精神不强,团结同学不够。女孩在这个下午才知道,五年级那个漂亮的数学老师就是任天水的母亲。
任天水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笛子,他神情忧郁,但手指真灵活,变化出悠扬美妙的声音。她觉得远远近近的鸟,都朝他们飞来。风一会止,一会猛吹,天色变来变去。
写作累了,我喜欢一人去江边废弃的缆车走走,看江上往来不息的船,对岸隐隐约约的楼房,云遮起来时,船的一声声呼喊,和我的心境很合拍。
丈夫指着我的写字台上的铜猫,嘲笑道:你从哪里把它捡回来?
你说捡回来?我重复一句。
这种破铜烂铁,要知你还当个宝似的,我就不多事,把它卖给收旧报纸旧衣服的老太太了。难怪六指把铜猫送我时,我觉得有点眼熟,而且这铜猫生有年代久了的绿色锈斑。我想不起是怎么回事。
那束从江边采来的野花撒了一过道,我像没看见一样,走入卧室,关起门来,让自己静一静。
“你根本不听人劝,”丈夫手里拿着一摞稿子门也不敲就走进来,“居然把这样一个小说的女主人公叫自己的名字。”他把小说稿放在床边,“你这是种暴露癖。”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宣判。
我说,你看我的小说,起码应先征求一下我的同意。
他眉毛跳了跳。我没发火,但他不明白我是多么不想说这句话。以往他也是对我的小说挑骨拣刺的,对此,我谈不上不乐意。但在这个下午,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多么可怜,或许丈夫太爱我一点了,或许他爱我的方式,让我承受不了。
带上门,丈夫下楼去了,他的心情肯定和我一样糟,脚步落在楼梯上,一声一声,听起来沉甸甸的。
我叹了口长气,倚靠床头,拿起写了一半的小说《水与火的竖琴》。房间光线太暗,我扭亮台灯。
敲门声响了起来,丈夫这次倒知道要敲门,但他干嘛不让我有片刻清静的时候。我说,门开着,请进吧!门被轻轻推开,可没有人进来,于是,我抬起头,我怔住了:六指站在门口。
他说,苏菡,我正好路过这儿,便想来看看你。他手里拿着一束蓝色的野花。他真好,把过道里的花都拾了起来。
接过花,我一边让他进屋,一边说:“我有一个感觉,你一直在我的房外,对不对?”
他看着我,微笑。罩在我心上的那股黯淡浓郁的霉味一下便消散了。
他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小竹林。他蓝盈盈的眼睛在竹林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过头来,正好对着床前我和丈夫的结婚照。“你丈夫长得很英俊,”他说,“苏菡,不过真没想到你穿起白纱裙这么美!”
但他的话,在我听来,仿佛在问:苏菡,你快乐吗?在这之前从没人这么问过我,我的眼里含着泪,我不会让它涌出来的。如果照片上的新郎是六指,或许我的生活完全不同。这个念头冒出后,吓了我一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起码在跟男性的关系上,我比较传统。但我的心却不那么疼痛了。
我机械性地拿起梳妆台上的花瓶,往楼下厨房走去,想盛些水,插那束野花。班主任孙国英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抽出一摞作文本的倒数第二本,翻开。她拿起擦子,在黑板上擦着,粉笔灰洒了她一袖子。“我让同学们看看庆祝国庆的作文应该怎样写。”
这个星期三下午最后两节语文课,苏菡耳朵嗡嗡响,和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的风琴声缠成一团。于是,她换了换交叉在课桌上放得规规矩矩的双臂。下课后,当任天水将凳子倒扣在桌子上,苏菡才想起,这天该他俩做清洁值日。她将书包放回抽屉。
黑板上是孙老师漂亮的板书:乘着批林批孔的东风……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孙老师竟把苏菡从报上抄来的文章当成了样本,让全班学习,还得了“优”。